泼辣悍妇(上)
田一桂是大梁人,他的父亲是洛中的富室。到了一桂的时候,家境开始衰落,但仍然还拥有万金家产,乡里的寒微人家哪里敢同他们攀比。
一桂幼年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只有母亲还在,替一桂和乡里的一门富家定了亲。岳父姓卢,有一个女儿名叫四娘,长得绰约多姿。一桂十七岁时,就将四娘娶了过来。四娘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心计很深。
在新婚之夜,她心里就暗暗算计开了:“富人家的儿子,生性高傲,如果不对他加以约束,恐怕稍不留意就让他跑了。”
于是一面温和柔顺,一面施加一点手段,既不会严厉地回绝,也不会轻易地给予,腼腆之外,又略带一点悦媚,柔顺之中,稍有几分严肃。
或推或拉,忽送忽迎,女儿多变的情性,叫人捉摸不定。只过了一夜,就熄灭了一桂男人的威风。
三日后进祖庙参拜之后,更显出婉顺的模样。而且她很善于试探婆婆的脾气,看他人颜色行事,嘘寒问暖,料理饮食,所以是出了名的孝顺媳妇。
她还善于和亲戚周旋,一点儿也不失礼,别人以为桂得了贤内助,而实际上四娘在家内多有操纵。
自新婚夜后,四娘白天碰见一桂,从不说笑,走路也分开走,也绝不同席而坐,像是在生对方的气。
等到房门一关,同居相处之时,一桂言语有时候带着些淫邪,四娘就郑重规戒,指责他轻浮,甚至嚶嚶哭泣,感叹自己薄命。
要不然就是不脱衣服,不施脂粉。一旦同床共枕,大多时候全无笑容,羞颜满面。
和结婚之日相比,更是变本加厉。等到一桂毫无心情,想要睡觉时,她又大谈家事,喋喋不休,还翻来复去扭动身子,故意搅扰他睡觉。
到了睡不成觉,情欲兴起的时候,又一定等到一桂强行动手之后婉转顺从,欢娱之时,极其缠绵。
一顰一笑,百如俱生,叫一桂得来的好不容易,做不到舍弃,神魂颠倒,无法言说。
四娘又很会妆饰,每每借口要早晨请安,早早起床梳洗,常常叫性陪伴。一桂起床后,叫他坐在一旁,看自己梳妆。
有时让他掠掠头发,戴上头花,虽然没有张敞画眉的行为,但关于脂粉的浓淡,首饰的高低,总是面带笑容和一桂笑着商量。
到了黄昏又是如此,更是精心妆扮,极尽了美艳姿态。发髻散束如同一团浓云,另添油脂,面容细腻正像一块洁玉,再施铅粉,虽然没有将头饰弄得贵族气十足,但从来不会草草了事。
完了之后,一定让一桂捧着镜子,自己则站在镜前反复照看。当处在夜深人静的内室,灯烛之下,面对这么漂亮的美人,碰上如此风流韵事,即使是宋璟这样的人,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倾倒心动,更何况是一桂呢?
所以男女之爱,生怕不够深厚,日积月累,最终导致了尾大不掉,四娘的气焰就这样逐渐嚣张起来。
当初一桂迎亲成家时,好友祝希年曾经规劝他:
“妇人女子,会用她们的姿色来控制丈夫。你年轻难免好色,但如果庄重又端正地加以对待,不会有什么危害。假如轻浮亲昵而无所顾忌,夫妇间的伦理纲常就会颠倒。”
一桂不听。满一个月以后,因为一件小事触怒了四娘,他的脸上被抓出了指痕。
祝希年见了,笑着说:“好色的人难逃这样的下场。以前要是听我的劝告,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一桂根本听不进去,回去后还把祝氏的话说给四娘听,四娘十分生气。刚巧这天祝氏来访,一桂招呼上茶,四娘用糖浆调和花椒,涂在茶盏上,让婢女招待客人。
祝氏并不知内情,嘴一呷,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一般,而且麻得难以忍受。再看看茶具,这才知道四娘在责怪他多嘴,叫他学学周庙中的神像,闭嘴别说话。
祝氏大笑着离开了,以后也不再多言。
没过多久,一桂的母亲去世了。四娘料理完丧事,便自言自语说:
“我并没有像曾子的妻子那样,有蒸梨不熟的小小过失,他即使想要休弃我,也没有什么理由。”
从这时候开始,就更加专横了。一天,因为饭菜烧得不合口,迁怒于一桂,突然将盛汤的碗朝一桂砸去,说:
“土包子,叫老娘吃这样难吃的饭菜!”幸好一桂没有被砸伤。
从此,煮饭烧菜,一桂常常亲自操持,稍微有一点儿不干净不可口,四娘就拿来喂狗,还把餐具敲碎,并且一连几个晚上,四娘都不让一桂进她卧室睡觉。
一桂十分害怕,小心翼翼,唯恐触犯了她。但夫妻反目生气的时候,一桂仍然常常反唇相说,还不至于俯首精耳。
四娘因为这个经常气恼,总以为未能彻底栓住一桂,又要借机和一桂生气叫吵,从此竟然不和一桂说话。
到晚上,也同意让一桂进她的卧室,不再像以前一样将门一关了事。一桂暗自高兴,但进房内,四娘早已经另外铺好了一张被,准备了红绳作为界线,上面挂满了竹销,一接触就会“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又叫婢女在堂前廊屋值夜,一有声音就必须报警,要是不报,就鞭打她们,婢女不敢违抗。
四娘将一桂安顿完毕,就独自点亮灯烛打扮起来,更加起劲地涂脂抹粉装扮自己,满屋子香气袭人。
等到睡觉的时候,又显得比以前放荡,露出纤纤小脚,摆弄风姿,亲手脱衣解带,慢慢地用锦被把身子盖上。
这都是一桂结婚多年来所没有经历过的,猛地见到,自然控制不住自己。
无奈四娘在床前横插两把刀子,凛然不可冒犯的样子。四娘还瞪着双眼叫道:
“我已经豁出去自己娇卿的身子了,假如哪个不要脸的家伙钻洞越墙,即使不要他的命,也要把他弄成残疾。我发誓不再和负心汉同床共眠!”
一桂全都听到了,忍不住胆战心惊,虽然神魂顺倒,想入非非,但不敢轻举安动。
只能循守本分,独自睡着,在床上辗转难眠。
而四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惊醒,伏在枕头上打量四周,说:“铃好像响过了,我不能不提防。”
说完竟然不穿衣服从床上起身,绕着屋子来回走动,有意让一桂看在眼中,在暗地加以撩拨,应该说不止是局部的容颜肌体。
一桂果然不能自禁,急忙起身凑过去,一看到四娘手里握着寒光逼人的剑刃,吓得不敢朝前。
四娘见一桂又躺下,就叹着气说:“碰上这杀千刀的,让我胆战心惊,要不然,这时就可以共度良宵了!”
说完,好像抽咽起来。一桂因此唉声叹气,反倒不怨恨四娘而责怪自己。
没过多久,夜风从窗户吹进来,铃铛微微发出响,门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叫声。“屋里有强盗!”一桂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四娘却仍旧四下查看,过了好久才躺下。她又告诫婢女说:
“人有动静,铃声一定响得很厉害,小的声响就不要报警。但是应当清醒些,不要贪睡。不听话的,就要重重处罚!”
婢女都一口答应下来。四娘猜想丈夫没有过关斩将的勇气,直接灭掉烛火,合上眼晴唾觉。
就这样过了三个晚上,一桂无法再忍受,等到四娘四周查看之时,跪倒在界绳中间,哀声恳求道:
“我知罪了,原谅我,让我和你同床共寝吧!”四娘不理睬。
一桂就跪着不起来,更加低声下气,差不多都要哭出声来。四娘知道他是真心屈服,于是数落他:
“你一个男人欺负一女流之辈,谁能和你相抗衡?假如想要重新和好,就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一桂让她讲,四娘说道:“我生性不喜欢罗嗦,只要做到不动手,不动脚,不动口就可以了,我哪里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呢?”
一桂表示不理解,四娘就给他解释:
“你当初也是听话的,我只是怨恨你一生气愤怒就不知体恤我。从今以后,稍受挨打,你要甘愿忍受,重重挨打,也不许你躲避,不能有抵抗的意思,招呼你就要过来,挥斥你也不能退缩,没有违背的念头。至于谈吐,为害不大,要做到自省自查,即使听到恶声恶气,也不要去分辩。如果能认真做到这一些,并且一直到老死都是这样,我就会不计较你以前的过错,和你同床。不然的话,这辈子别做美梦!”
一桂连声答应,发誓做到。四娘这才叫婢子走开,把铃铛全数撤走,招呼一桂同睡。这夜四娘极力温存,两人颠鸾倒凤,一桂欢喜极了,就好像饿夫忽然见到食物,大吃大嚼,叫什么听什么,又哪里敢违命呢?
从此一桂依照四娘的命令小心行事。稍有不是,四娘就叫婢女来鞭打他,一桂强忍着不发出喊声。
四娘有时对他倍加凌辱,他也不敢挪动半步。叫他是牛,不敢答应是马。
一天骂下来,不敢顶嘴半句。雌威越发嚣张,男儿心虚气短,发展到了极端。
(接下文)
泼辣悍妇(下)
(承接上文)
一天晚上,四娘因为小事而对一位婢女发怒,将她绑在柱子上,把一只雄猫放入婢子的裤裆中,然后痛打此猫。
猫一怒之下,用爪子抓破了婢女的大腿和下身,几乎是体无完肤,血流到脚面,裤子上殷红一大片。
婢女痛苦号叫,只哀求着速死。
一桂看不下去,在一旁婉言相劝。
四娘更加恼怒了,急忙剥下婢女的裤子,套在一桂的头上,一桂沾了一脸的污血。一桂无法忍受,但到底还是不敢发作,也只能勉强陪着笑脸,忍气吞声。
第二天,一桂外出碰到他的堂弟,愤愤不平地诉说昨天的事。
堂弟于是开玩笑说:“嫂子生性淫荡,兄想要报复,一定要在床第方面下功夫。”
一桂十分羞涩,不回答。四娘听说了,笑着说:“我原本是水,你小子火攻,真正是下策了。”
这一夜,四娘依然和一桂分开睡,又像以前一样严加提防。随后也不再妆饰,洗去脂粉,一副寡妇的模样。
等到入睡,常常用线将衣服紧紧缝好,天亮再拆除,还说道:“他胆大包天,竟敢轻侮我,我难道是他家小妾,整夜不知满足?”
四娘守身一月,一桂无法近身。而四娘又密切督察,白天不让一桂游玩,晚上又提防他偷偷溜走,于是一桂狼狈极了。
一次,一桂借口脱身,又向堂弟倾诉,堂弟态度坚决地说:
“兄没有深谋远虑,让弟弟亲自跟她说说。”
随即来找嫂子,见了四娘就叹气,一会儿又笑个不停。四娘知道他的用意,假装问他道:“叔叔为什么前悲而后乐呢?”
小叔子说:“我听说兄嫂分床,子孙后代将要断绝,所以感到伤心。”
四娘又问:“那么为什么发笑呢?”
小叔子答道:“我冒昧地想替我兄娶妾,而担心嫂子不能接受。可是现在嫂子晚上不和兄共处,倒是促成我的这桩心愿,能不感到高兴吗?”
四娘忽然笑着道谢说:“叔叔这样想,正是田家的运气。但应该趁早办事,你哥哥急不可待了。”
说完,就聊起其他的事情,脸色非常温和。堂弟出来之后欢天喜地,即告知一桂,要用重金为他讨妾。
十天之后寻找到一妾。一桂起先还犹豫不决,倒是四娘反而一本正经地唆使他把事情办了。
等到娶妾进门,四娘忽然妆扮新,接受拜见,并坚持叫妾陪坐在一旁。
一桂细细打量,觉得新人十分美丽,但比四娘到底还是差得很多,只是人处在饥渴的时候,一方得不到,心思就用在另一方,得到了另一方,也非常欣慰。
于是四娘亲自起身将妾引入房中,叫她更衣,全身换上新的衣服,被褥也是崭新的。
随后就叫妾同居内室,不让她住侧室。一桂觉得不妥当,四娘则说:“我已经闲下来,明天就把家里日常事务交付给她,叫她住在这儿吧。能让我长斋奉佛,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你不必假客气。”
一桂虽然没有消除心中的疑虑,但见她洗心革面,专意奉佛,也如同背上去掉了扎人的芒刺,于是再三温言劝慰。
四娘说:“我累了,你不必在此罗嗦!”随即起身放下帷帐,解衣就寝,但却故意不熄灭灯烛,等一桂来。
还没到半夜,一桂果然来了。原来他因为纳妾很不易,所以一到手犹如得许多钱财,十分高兴。
等到一桂解开妾的衣服,闻到了一股鲍鱼样的腥气,尤其是下身特别厉害,叫人无法忍受。
一钻入被窝,更是如此。一桂忍不住感到恶心,也来不及问妾是怎么一回事,就光着身子逃出。
房内没有其他的床,于是一桂想和四娘同睡,但又担心她醒着,撩开帷帐一看,看见她已经入睡,急忙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顿时一桂闻到了兰麝沁人的温香,一摸肌体,又柔软细腻,一丝不挂。
一桂情不自禁,准备偷偷亲热一番。刚一动手,四娘好像惊醒过来,大吃点喝道:“我手中有利剑,哪个盗贼竟然这样胆大妄为?”
一桂于是说:“是我。”
四娘笑看说:“你怎么不知满足,难道有了休雨新花,还愿意来找我这样的枯枝?叫人很难理解。”一桂只好说出实情。
四娘说:“这事我已经略有所闻,但想用百合重染。呆壳郎也或可有抱人怀。”
讥笑几句就罢了。但是桂一旦想要寻欢,四娘就坚决不从,说:“我被人讥刺成淫荡,万万不敢再生邪念。夜晚仓促,给你留半个床位也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别的事坚决难以从会。”
一桂不同意,强迫行事,四娘这才不再推拒。而两人久别犹似新婚,不但一桂陶醉在其中,连四娘也纵情放荡。
只是那位娶进门的妾,苦熬长夜,知道被正室所算计,只是低头哭泣,不敢说什么。
一早起来。一桂想把她赶出门,四娘阻止了他,说:“这样的脏货,怎么能再嫁他人?一定会被冻死饿死!我们家还可收容她。”
于是剩下她华丽的衣服,叫她负责打扫茅厕。一且有稍许怠慢,就用鞭子鞭打,因此无颜对人。
四娘和一桂欢好如初,但她对人的约束更是变本加厉。一桂失去新人,不过还是庆幸得到了四娘,想想这是天意,也就自己安慰自己。
几天以后,堂弟来探访兄嫂,一桂刚巧外出,四娘就和小叔子聊开了。
小叔子问起要的情况,四娘便骗他说:“多谢叔叔撮合,新人很是心满意足,只是一直想家,必须得叔叔亲自安慰她一番。”
小叔竟然真的相信了,答应说:“好的。”
过了一会儿,小叔子要回去了,四娘派了一位很有心计的婢女,骗他指说:“这就是小娘子的居室。”
小叔子顿时想起嫂子的话,叫婢女引路进入房内。
房内漆黑一片,突然有一女子从里面走出,满面黑色,衣衫褴楼。
小叔子一见,正是兄所纳的妾室,不由得大吃一惊,开口就问怎么回事。
妾还没来得及答话,四娘忽从外面进来,对小叔子骂道:“你上次还陷我,眼下你为什么和你哥哥的小妾偷鸡摸狗?”
小叔子听了非常差惭,转身就走。
四娘于是毒打小妾,逼她供出奸情。小妾经不住折磨,只好违心招供。
等一桂回来。四娘告诉他这件事,又叫小妾出面作证。
一桂怒之下,竟然和他堂弟断绝来往,又将小妾转卖给别人。
第二年,四娘突然患病,一直卧床不起,最终因病身亡。
临死的时候,还勉强支撑起身子照照镜子。一桂在一旁侍候,偶尔有不小心,四娘就将镜子砸碎,大叫:
“老天这样不仁慈,为什么叫我四娘远离人世,而让懦弱的汉子得志?”
话还没有说完,吐出一升多的血死了,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
四娘死后,一向屈服于她的淫威的那些婢女,才敢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
原来四娘送给妾的衣被,里面的夹棉全都塞进鱼干做成的碎屑,而短袄裙裤这些精美华丽的丝绣品中,塞得更多。婢女们都亲眼见她动手制作,只是不敢对别人说罢了。
一桂丢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没多久就续娶了妻子,也是乡里大族人家的女儿,容貌比四娘要差得多,而且一样凶悍泼辣。
一桂已习惯于逆来顺受,胆小又不敢争辩什么,最终也郁郁不欢,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