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人民公社时期,一个大队只有一位赤脚医生,方圆十几里才有郎中一位。多数人家,有个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根据郎中建议或自家经验,外敷内服,到山上扯几样草草药,或舂碎外敷,或搲两瓢井水,用沙罐煎三道,滗来中和着喝。实在不见好转,就认定是妖魔鬼怪作祟,于是就要去请闻名于十里八乡的刘端公来作法,把妖魔鬼怪给收了。
刘端公,学名刘寿堂,家住新兴公社河堰村,自小拜师学端公,从业几十年,身手了得,法力高强,进村入户,吃香喝辣,着实让人既心存敬畏,又好生羡慕。凡有信鬼神者,家里有人患病闹鬼,都要请他去作法收鬼。
大坪村桐子塆有一周姓人家,三个儿子,娶了媳妇后都分家单立户了。周家老太太早上起来倒尿桶,不慎在后檐沟茅厮边摔了一跤,自此,卧床难起,久治不愈。刚开始三个媳妇轮流照顾,还算清醒;后来,就有些认不清人,开始打胡乱说了。周家人一致认为是鬼妖作怪,就去请刘端公来收鬼捉妖。
周家是派老三去请的刘端公。他让周老三稍微等一下,就往他的法事背篼里放“钟馗挂像”,司刀、令牌、卦片、香烛、钱纸、红布、红线和陶罐等家伙什。
傍晚时分,刘端公在周老三的引领下,走进周家的院坝时,他看到周家老大正划燃火柴,点燃谷草来燎鸡的绒毛。周老二一只手握着一只肥嘟嘟的鸭子的两条腿,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桶里,提起放下地烫着,另一只手在自己的嘴前吹一口气,扯下一纂鸭毛,又连忙把手送到嘴边吹一口气。大媳妇用一个印有“囍”字的搪瓷盆打来热水,放在屋檐口的木架上,铺上一块洗脸帕,请刘端公洗脸净手。
刘端公在周家老屋堂屋的正墙中央,挂上钟馗挂像,一张四方饭桌正置其下,铺上红布,就成了法桌。摆出供果,点燃香烛,拱手作揖,顶礼膜拜,烧些纸钱,取出司刀、令牌、卦片,口中念着咒语。拿着令牌的手,不时敲打法桌,两个卦片被丢下拿起、拿起丢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一阵忙碌后,他左手持陶罐,右手握令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远到近,将鬼引入罐中,并迅速蒙红布于罐口,用红线把罐口扎紧,再用令牌在红布上面缠绕数圈,贴上自己画的灵符,就算把鬼镇住了,任何妖魔鬼怪、魍魉魑魅通通装进了陶罐,不可能出来祸害人了。末了,交待周家三弟兄齐心协力将陶罐窖在自家屋侧后面避静处,就算了事。
鬼是收完了,按惯例是还要收钱的,主人家通常会给三块五块的出场费。
法事完后,主人家是要热情款待的。刚到时,他已经看到周老大和周老二在杀鸡宰鸭了。
那天晚上,席间,周家人轮番来给他敬酒,不停给他拈菜,舀汤,他也来者不拒。眼看着桌上的煤油灯的火苗,两朵变四朵,他才打着饱嗝,说时候不早了,自己该回去了。向周大媳妇要一根刷把上的竹签,说是牙缝里卡了鸡肉,要拿来掏一掏。
周家二媳妇拿了一匹笋壳,从刘端公侧边走过。刘端公说,老二家的,你这是要剪鞋样呀。二媳妇微笑着应了声“嗯”,双手提起他的背篼递给他,并帮他整理上肩。
周家人连声道谢,笑脸相送。走走停停地,刘端公几回回头,接喊主人家留步。周家人还是把他送到了院坝子挡头。
刘端公借着昏昏黄黄的月光,掏着牙缝里的鸡肉,酒足饭饱后,满心地欢喜,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左一脚、右一脚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乌云和月亮交替着,陪着他爬坡上坎,翻山越岭。当他走到松林坡的时候,看见有几个黑影时而在直立行走,时而在匍匐前进,时而在躲躲闪闪,同时感觉到身后像是脚步声——跟踪他的脚步声。
当他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后边空旷的地面上并没有人跟踪,除了他和他的影子,连个鬼影子都没得。对呀,鬼是没得影子的。他有些犯嘀咕,就加快脚步,猛跨了几步,那响声也响了几下,分明就是脚步声。他干脆停了下来,脚步声也停了下来。他小跑起来,脚步声也跑了起来,始终跟着他,而且跟得很紧。他确定今天不仅是碰到鬼了,而且鬼还附了身。
他只想着加快脚步,早点到家。家鬼好收,野鬼难缠。额头和背心就有了毛毛汗,酒也醒了一大半。当他高一脚、矮一脚地跑到桂花村洗马凼的一条水田坎时,月亮恰好又露出来了。
趁着月色,他看到前方田坎上蹲着一团黑影。他认定是小鬼挡道。耶,格老子的,硬是围追堵截嗦,我刘端公还怕你不成,于是放下背篼,取出司刀、令牌和卦片,口中边念着咒语,手中法器边朝黑影掷去,样样都精准地打在黑影身上。但那黑影仍未离去,也没让路。看来是和我刘端公杠上了。
没了法器,刘端公心头有些发虚了。连忙转身,从另外一根田坎跑过去,但那脚步声却一直追着他跑。当他跑进自家院坝时,看家的狗,汪地叫一声,刘端公就骂,养不熟的黄眼狗,给你一脚。狗就围着他摇头摆尾,打着响鼻,东嗅西闻。在屋檐下,刘端公把背篼一丢,进到堂屋,转身插上门闩,把狗和追他的脚步声关在了门外,用手抹了抹了自己还在突突跳动的胸口。
刘端公脸脚都没洗,倒下床,扯开铺盖,蒙头就睡。他老婆说,你今天咋个了?他只说了句,碰到鬼了。他老婆嗔怪说,神戳戳的。收鬼的被给鬼给吓到了,说出去,你的活路还做不做?
第二天天一亮,刘端公的酒也醒了。想起昨晚的事,还心有余悸,庆幸自己跑得快。
拉开堂屋的木门,他看到了家伙什背篼,看到了钟馗的画像,心中泛起阵阵自责,怪自己学艺不精,愧对祖师爷了。但当他看到吊在背篼后面的笋壳,他想起了周老二家的微笑,想起了前段时间,公社组织社员在松林坡新栽的半人高的一批小松树。
他原路还返回,就在那根田坎上,那团黑影还在,只是变得很清晰了,身上插满了自己掷过去的司刀、令牌和卦片等法器。
再走拢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滩牛粪。
这时,他老婆站在坳上喊他,说是余家坝曹家来人请他今晚出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