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杀?”允稷幽幽问道。
几个将士们点了下头,“他们毕竟是大周人,如果只是抛弃了,一旦他们被突厥人抓到,必然生不如死,不如咱们给他们个痛快。”
允稷不言。
“将军莫不是舍不得那叫宋茗微的吧?将军为了她已失了英名,可不能再这般了。”
“如果将军不忍心,那属下替你!”
允稷站了起来,看向明参将。
“不用你动手。”
允稷出了帘帐,见双目含泪却倔强盯着他的宋茗微。
“跟我来。”
他拽着宋茗微的手,见明月他们想跟着来,就道:“都别过来。她曾在我性命垂危之时救过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希望你们尊重我。”
那些将士们再没有动弹,只是盯着允稷的背影没入林子里。
他走地很慢,她一步一步紧紧跟随。
等到了山崖边上,他止步。
山下的流水声传来,宋茗微低头看去,一条河流淌着,映出波光粼粼。
她忽然笑了出来,道:“你,要杀我?”
允稷松开她的手,道:“脱下鞋子和外衫。”
宋茗微闻言却没有照做。
她只是盯着他的脸庞,看着他额上的莲花印记,忽然道:“初见你时,你额上的莲花让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想你是个温柔善良的男子。可再见这额上的莲花,却觉得冷冰冰的,怕是开在天山上的雪莲吧,高不可攀。”
允稷顿住。
这话,莫名地像是根尖锐的针,狠狠地戳了进来。
“你走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宋茗微坐了下来,双腿放在了悬崖外,几粒砂石哗哗地顺着她这个动作掉下了山崖,只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仰望天空,优美的脖颈伸长,她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悬空的腿。
允稷猛地上前,她转过头来,道:“允稷,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
允稷双眸闪动,他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虚做个掉下悬崖的假象,可她竟就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你上来,把鞋子和外衫脱那,从这条小路往山下跑去,带着我之前给你的文书,你完全可以有一个新的身份,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宋茗微扬起了一抹笑来,“何必为我考虑这么多?不过是你看不上眼的军妓罢了。”
“别闹!”他肃了声。
别闹……
这话以前是她爱在人前闹他的时候,那时候隔壁婶子来家里吃一顿便饭,三个人吃着饭,她那在饭桌下的腿却并不安分,撩地他等到婶子走后,狠狠地惩罚她。
往后每每有客人来,他总要说这么一句。
宋茗微笑着从悬崖爬上来,站在了他的面前,双手撘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陡然屏息敛目的时候,吻上了他的唇。
他浑身一僵,像是块硬邦邦的石头似的。
她却放开了他,然后脱下鞋子和外衫,道:“允稷,我舍不得死的,我一定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你会记爱上我,像是个盖世英雄一样骑着大马,抬着轿子来迎娶我过门。你会的,你一定会的!”
话落,她扭头朝着林子走去,沿着他说的路,只是脚下荆棘遍布,刺地生疼,她咬牙停着,不敢回头。
“等一下。”
他忽然拽下一些草和蔓藤,在手中搓着,他的手粗糙地很,却还是磨的发红。
等他将一双刚编织好的草鞋递到了她的脚边,他才起身,脚步再没有半分停留,不过片刻就消失在这悬崖上。
飞鸟悲鸣,他走了……
宋茗微这才抱着双肩哭了出来,她穿上这草鞋,疯狂地跑了起来,朝着允稷说的下山的路。
只是,当她看到突然出现的明月,还有她手里明晃晃的刀的时候,她摇头道:“为什么?”
明月笑了起来,她笑地尖锐,而那双漂亮的眼睛却盯着宋茗微的脚下。
那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草鞋了。
宋茗微立刻扭头跑去,明月不再收敛杀意,直直追击宋茗微。
“别跑了,大军已经出发了。”明月呵斥道。
宋茗微没理会,只是一路跑着。
然而到了刚刚分别的悬崖这,她却是再也跑不动了。
“跑啊,继续跑啊!”明月狰狞着一张脸说道。
宋茗微一个趔趄,倒在了悬崖边上。
许是刚刚跑地太急,一阵恶心想吐,就干呕了起来。
明月举刀的手顿了下,然后突然歇斯底里了起来。
“你有了?贱人,你竟然有了!”
宋茗微一怔,忽然想到迟到了有十来天的天葵,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死去吧。”明月举起刀,狠狠地朝宋茗微刺了过去。
宋茗微下意识地往边上一滚,那头是万丈深渊!
只听得一声巨大的水花声,山崖这就突然静了。
明月笑了起来,然后将刀收了回去。
回到军队的时候,允稷看了她一眼,她带着一抹可惜的语气,道:“姐夫,我刚刚经过那悬崖,看到那宋茗微跳下了山崖。”
允稷双眸一跳,心猛然一缩,只留下一句让他们先走,就骑马回头跑去。
他做足了功夫不怕别人来验,刚刚明参将几人都去山崖看了看,看到掉下的鞋和扯裂在山崖斜着的那迎客松的外衫,就没任何异议。
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她为什么?
不,他不相信。
再次来到山崖这,一个木娃娃挂在了山崖下方不足一丈的枯木上。
山风袭来,那木娃娃摇摇欲坠,他伸长了手,将那木娃娃拿了上来,紧紧地握在了手心,双眸盯着下方流淌的河水,整个人呆若木鸡。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当初雕刻这木娃娃时候那磕磕碰碰的声音,还有她羞地发颤的声音。
“谁要给你生娃?”
趴在了悬崖口,他不信,他是不信的,怎么会就这样就没了?
他当即飞身下去,就被前来的明参将几人一把捞了上来。
“将军,二十万大军都在等着你带他们打战,那些死伤惨重的士兵们都等着你给他们报仇,你不能下去。”
允稷抿着冷硬的唇,道:“她何错之有?”
“将军!她不是夫人,不是明双。将军,你醒醒,明双早就没了,这悬崖深不可测,跳下去哪有活命的。本就是一段孽缘。”
“允稷,你再惦记着那人,你对得起明双吗?你不觉得在九泉之下的明双只会觉得恶心吗?你爱上的只是她的一张脸吗?明双若是知道了,怕是难以瞑目,你还记得她临终前说过什么吗?她让你永远别忘了她,爱她至死不渝。你自己怎么说的,你说报了皇恩,平了这天下事,就去陪她。这样的一份情,你现在说忘就忘了吗?”
山风越发大了,卷起了那月白的广袖,越发显得他玉树芝兰,风骨峭峻。
他发出了一声笑来,将那木娃娃紧紧捏着。
“走吧。”
他说着上了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不曾忘,不敢忘,更舍不得忘,明双是他一生所爱,当初那悲痛欲绝的誓言还言犹在耳,他唾弃自己如今的模样,逼着自己不再去对那人多关注一分,逼着不去想,不去念,倒是说的不错,是一段孽缘呢。如果当初能狠得下心,送她离开,是不是今天她就不会丧命?
说到底,是他错了。
若再见,便更狠心些,才能还她一生平安吧。但,怕再没有再见二字了。
然而允稷忘了,宋茗微乃是渔家女出身,水性极好。
她掉入前就屏气敛息,身体做好了准备,好在水够深,水流也不算湍急,这才没有撞到底下的石头淤泥,等她费劲离去爬出来的时候,已经跟着水流走了一百里地来到了附近的小村庄。
只是力气用尽,醒来时被一个寡妇救了。
“快喝下,你都昏睡两天了,好在郎中说你只是累极了睡过去,没什么大碍。”
宋茗微接过了春嫂子的碗,想到了被明月刺杀,险些没了性命就连忙朝春嫂子行礼,多谢她的收留。
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的银钱,窘迫地摸了摸身上后,春嫂子就笑道:“你做什么这么客气,就先住下,你爹娘呢,你怎么会落水?”
宋茗微说起自己无父无母,就连允稷给她的文书都泡水没了。
她不禁害怕了起来,生怕又被抓去当营妓。
“你别担心,我们这是大周边境,属于三不管地带,看我不也是寡妇,可没人来抓我。”
宋茗微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为了不吃白饭,她就帮春嫂子打下手。
住在这半年了,她不时打听战事情况,知道了大周和突厥的这场战怕是要结束了,听说大军回朝的时候沿途会经过这,宋茗微就有些魂不守舍。
“还在想你那死了的丈夫啊?我说你不如乖乖就跟了我,我不嫌弃你肚子里这遗腹子,你还在拿乔什么?”
宋茗微皱了下眉头,就准备收了渔网回春嫂子家去。
这拦住她的是村子里有名的无赖人称陆六,自从宋茗微来了这村子后,他就来来回回几次到春嫂子门前,鬼鬼祟祟什么浑话都说。
寡妇门前本来就事多,春嫂子抄起扫把就追出去打,那无赖差点就欺负上了春嫂子,后来宋茗微用渔网对付了这陆六后,他倒是老实了一段时间,只是贼心不死。
“我可警告你,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下一次我可是没这么好说话。别给脸不要脸。”
陆六走后,春嫂子就忧心忡忡道:“我看陆六刚刚走之前那眼神怎么那么阴森可怕。”
“嫂子,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宋茗微打好了主意,这几天帮春嫂子多做些,等这波秋收过去后,她就离开这。
春嫂子摇了摇头,“有你陪着我这段日子也好过,你可千万别乱想。”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凌晨,天还没亮,宋茗微就独自走上了官道。
她不求去多远的地方,只求前往下个镇,听说大军也经过那。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宋茗微的心就提了上来,她不敢回头看,只好加快了脚步。
被人发现的陆六大声喊道:“跑什么?小爷我天天盯着你,今天终于等到你亲自送上门来。我劝你老老实实地,否则我动作不知轻重,你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见得能保得住了。”
宋茗微白了脸,生怕陆六扑上来,她护着肚子,右手摸上了行李里早早准备好的刀。
“你要做什么?”
陆六听了笑道:“都是人家睡过的,会不知道爷的心思?别给我装!”
陆六走到了宋茗微的面前,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绝色容颜,暗叹了一把,目光越发淫邪。
他一把抱住宋茗微,宋茗微大声挣扎呼救。
两人耳边都呼呼作响,根本没有注意不远处渐渐行来的队伍。
宋茗微被猛地按住了肚子,整个人抖了起来,只道:“别伤害我的孩子。”
“老实躺着别动!”
说着,陆六解下裤腰带,还用两条腿压着宋茗微,宋茗微怒极,从包袱里抽出了刀一把砍向了陆六。
陆六被砍中了腰,疼地他直抽气。
他恼怒地要夺过宋茗微手里的刀,宋茗微坚决不肯,那陆六竟猛地朝宋茗微肚子压下。
宋茗微尖叫了一声,却见陆六的动作僵硬着,然后身子往后,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她惊呼着后退了好几步,脸色煞白地捂着肚子,手上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天色渐明,天边山岚雾色如彩,而眼前的银甲白马却如梦。
她抹开了脸上的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允稷。”
白马上挺直的背影越发如松,他以为她死了。
当听到她喊救命的时候,他以为那是幻觉,可还是忍不住来了,然后一剑要了这恶人的命。
她,竟还活着……
他不知道心里头那不断冒出来的颤动是代表什么,只是抓着缰绳的手越发紧了。
竟过地这样吗?这半年多的时间?
“姐夫,你怎么杀了人家的丈夫,你看她肚子都那么大了。”
明月的声音惊醒了两个人。
允稷深深地凝视着宋茗微的肚子,然后递给了她一个袋子,道:“既转为良民,就好好过日子,刚刚那人,是你丈夫?这些是我赔给你的钱,够你下半辈子无忧。”
宋茗微摇着头,“不,不是。”
允稷却鞭跶着马,转身就要离去。
宋茗微连忙追了过去,却觉得肚子骤疼,当即就跪在了地上,尖叫了出来。
“允稷,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身体一软竟倒在了那陆六身边。
前头的马儿没有再走,允稷本不准备回头再去看她,只听得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刚要回头,明月就道:“别看了,你给了她那么多钱,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你有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允稷问道。
明月的眉眼微微一缩,“没有。”
“哦。”
这支队伍再没有人为她而留,宋茗微躺在冰冷的地上,忍了半年多的泪水终于涌了上来。
她的声音低弱蚊蝇,肚子上传来的疼越发汹涌。
她没有嫁人,也不是良民,这躺在地上的男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允稷,你为什么连问都不问?
为什么!
大雪纷飞,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门,却必走不可。
她冻红了脸,只知道再这样躺下去,命也会没了。
可谁管她生死?
她低垂着头,抱着肚子,只觉得悲从中来。
他还没来得及带孩子来看看这世界,还没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还没让允稷知道,这是他们的孩子,他早早期盼的他们的孩子。
这一切,都成了枉然了吗?
漫天的落雪铺在了她的身上,她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似乎都开始凝结,渐渐地眼皮子都不爱动了。
“允稷……”
她叹着他的名字,用最后的,眷恋的语气叹着。
春嫂子知道她这段情,只说她傻。
劝她放下,可谈何容易?
她孤苦多年,父母早亡,这么多年也就他一人让她成家,给了她多年来从未感受过的快乐,甚至她觉得冥冥之中,她就是他的。
早分不出骨肉和你我……
身体渐渐麻痹,她渐渐闭上了双眼,耳边却传来了那低沉淳厚的声音。
她微微一笑,道:“做梦了,做美梦呢。”
以前老人家说人死之前都会出现幻觉,她一定也是,她梦到允稷来接她了,梦到他怜惜的语气,梦到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说一声我接你回家。
允稷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他总觉得听到了,听到她在喊他,于是回头就看到她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一幕。
主将们见此欲言又止。
明月盯着宋茗微的侧脸,冷笑了起来。
“回去吧。”
允稷带着宋茗微上了后头准备好的马车,就将暖炉放到了她的手心,然后将她抱在怀里。
军医匆匆地上了马车,把了一下脉后,脸色一变,道:“可是要小心,稍不注意怕是要流的。应该是这段时间过于劳累,再加上受到不少惊吓,刚刚这肚子怕是遭受到了撞击,动了胎气。”
军医见允稷脸色愈发冷了,道:“这都八个多月了,看看能保多久。”
军医说着下去开药了,而允稷却被那“八个多月”给震地说不出话来。
八个多月……
他猛地看向宋茗微的腹部,高高耸起,那柔软的腹部突然跳了下,他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上头,不期然被一只小脚丫猛踹了一脚。
瞬间过电般,他失了魂似的。
车轱辘轧过雪地,嘎吱嘎吱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没了。
将军府上下静候将军到来,允礼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翘首盼着,他道:“叔,爹爹要多久才到?”
“报信的说已经到了城门口,这会儿应该快了。”
千阳小公子点了下头,那双漂亮的凤眸登时一亮,道:“来了!”
千阳冲了上去,被明月一把抱在了怀里。
“千阳,快喊小姨。”
千阳笑着应了,“小姨好。”
这头车帘子开了,千阳正要上前,就看到允稷抱着一个大肚子出来。
他讷讷地顿住,手却紧紧抓着允礼的。
“叔,那是谁?”
允礼清秀的脸上透着疑惑,当他看到女子的脸时,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道:“哥,这是?”
“一个军妓罢了。”明月道。
允稷没有多言,只是一路抱着宋茗微进了府。
允礼带着千阳朝里头走去,允稷留了两个丫鬟照顾宋茗微,这就来到了大厅。
明参将跟着来了,几个人都沉默着。
“哥,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允礼终究还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