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用膳后,男生们大多会将多余时间花在学校操场,或场上打篮球,或场外观赛。我亦不例外,在场边与同学轻声讨论打球技巧。忘形之际,一个篮球高速自后侧飞来,狠狠砸中我右耳耳背。场中男生上前向我连声道歉,我只道不要紧。男生拾球后继续回场较劲,没把事情放心上。当然,我也没所谓,小事一椿。
令我在意的反倒是球场另边有个陌生男生对我微笑。
匆匆一笑,半秒即逝。他转头跟身边友人继续说说笑笑。我挺肯定自己想多了——对方不是故意对着我笑,仅是他的站立姿势及面向角度凑巧朝着我这边来。
但我还是记住了那抹笑容,记住了他的脸容气质,记住日光照在他脸营造出来的明暗。
为何记住?我解释不了。
好几个月过去,夏天转换为冬。飒飒寒风成功减少场边女生数目,男生仍然在此闲聊逛荡。同行朋友忽尔兴起,动身到场里打球。我笑笑婉拒,说吃饱想睡不想动。
我独坐长椅一边,纳闷之际,两个男生前来占坐长椅另端空位。
其中一个是他。
那笑那脸那明暗,历历在目。
心头一颤,我马上别过脸去。数秒后,我稍为冷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佯装无异,继续观看球赛。不过他似乎察觉我的异样,有意无意对我展露笑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尴尬离座回课室去。走楼梯至三楼时,他竟从后叫住我。
「你遗下银包。」
「谢谢。」
「不用客气……」
奇怪。看他忸怩模样,他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说什么?不是必须相识的陌生人可以如何打开话题?甚或是「为何要展开话题」?
气氛尴尬,四目交投,却不知如何是好。
直至提着半满水桶和微湿地拖的校工在我俩之间经过,彼此才回过神来,甚有默契同时分别从两个方向离开。我往上,他往下。
谁料在午饭时间完结后,我们还是在五楼走廊再次碰面——原来我们都是中五生。由于班别不同、社交圈子不重叠,所以未曾正式认识。
不要紧。现在互相自我介绍就可以。
「我是文班许家伟。」
「我是理班李浩荣。」
***
其实我早已知道许家伟。
我心仪对象就是喜欢许家伟。
被拒绝的心情久久不散。我开始留意许家伟这个人。
拜托阿强向文班生打探有关许家伟的事。某文班生说许家伟无啥特别,亦无专长或短处,是个存在感不强的乖学生。
我不明所以——为何心仪对象看上他?
不是认为心仪对象定要接受我或是对方必须比我优胜,只是我真的找不到许家伟有何可爱之处。
不服气。
继续观察他。
匆匆数月,秋去冬来,我对许家伟好奇不减。
某天午餐后,我和阿强发现许家伟独坐操场长椅,于是立即齐齐上前占据长椅另端,近距离观察他。他似乎发现我们的奇异目光,动身离开。正感没趣,阿强发现地上有一个银包。查看内里,看见许家伟的学生证。
阿强建议取走内里金钱和学生证,再将银包交到校务处。我反对,担心惹祸上身。阿强问我是否讨厌许家伟。我无正面回应,仅是坚持物归原主。阿强让步,将银包递给我。
我急步追赶许家伟。
不明白自己此刻行为。正如阿强所问,我不是讨厌许家伟吗?人前,我一直表达对许家伟的讨厌;人后,我曾多次理性分析过自己有没有讨厌他的实质理由。没有,尤其在我对心仪对象忘情以后。
奈何留意许家伟经已成为我的习惯。
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我自然而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到心仪对象与好友聊天时提及许家伟,我对他的好奇大于对心仪对象的;走经中五级壁报板,会不经意试找许家伟的名字……
「你遗下了银包。」
「谢谢。」
「不用客气……」
经已物归原主。他道谢,我虚应,然后该是没有然后。但我们还是愣在原地。
该要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没有啊!但我们还是原地愣着。
他是否一早知道我?他是否早已察觉我在留意他?不会吧……
我望入他双眼。
不。我铁定他不认识我。他的眼神迷惘疑惑忐忑,似乎在期待什么……
一名校工在我和许家伟之间走过。我在视线被阻挡当刻回过神来,低头转身离开。
我回到操场侧长椅。阿强仍在,问我有否教训许家伟一顿。我苦笑骂他发神经。阿强收起笑容,认真劝我别压抑情绪。我说理解许家伟是无辜的,不会继续讨厌他。
上课铃声响起,学生鱼贯回课室去。人群中,我在五楼走廊与许家伟迎个正着。他惊讶之情洋溢于表。我反倒开怀笑了,笑他迟钝,后知后觉。
许家伟脸红,礼貌地点点头,上前自我介绍。
「我是文班许家伟。」
「我是理班李浩荣。」
***
毕业多年,我跟李浩荣从未联络过——当我这么讲,旧生聚会上人人皆表出乎意料:「你们当年那么要好,竟然未曾联络一次?」
我笑笑点头,不多解释。
毕业礼当晚,他告诉我,他的心仪对象喜欢我。我问他那女生是谁,我可以当面拒绝她。他说不必,因为他已不爱他。我感到奇怪:如已释怀,为何重提。
李浩荣笑笑,笑说他已觉悟,明白人的真正作用。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答案,我就知道他醉了——他喝下很多酒。
他说人的真正作用就是将另外两个不相识的人串连在一起,或是把深交的两个人分开,例如那女生无意间将我带到他的人生当中,而我又无意间成为他和青梅竹马闹翻原因。
我大概听出话里的话。有点难过,有点无奈,有点害怕——害怕今晚坦白心声以后,我和李浩荣再无交集。
但我没有阻止他。
他压抑已久,情感需要释放。这很可能是我以朋友身份给他的最后礼物。
我怂恿他继续说下去。
他跟阿强相识于幼稚园。他俩都是顽皮孩子,经常气得老师向父母投诉,父母夜里就来一顿痛打。他们经常看到对方手肿脚瘀,起初会担心对方身体,后来发现彼此不怕挨打,只怕玩得不痛快。相顾轻笑,再玩再挨打……玩着挨着,二人同甘共苦十四年,彼此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只有阿强看出他非但未曾讨厌我,反倒羡慕我的不起眼。
我好奇李浩荣何解会羡慕不起眼的人。
「不被注意、不被期望,方能活得自由称心。」
我问他是否有烦恼,可以向我倾诉,也许我能想出好办法。
李浩荣报以苦笑,没有正面回答。
那夜,他喝得烂醉,我送他回家。
伯母应门。是个凶神恶煞的中年妇,语调急促,不带尾音。她接过李浩荣,留下一句道谢,利落关门。
门关。心头若有所失——感觉永远不会再见到李浩荣。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这是人生必经的离合过程。不会令我受到任何伤害,亦不会令我蒙受任何损失。着实没什么大不了。
但我挂念他。
不是偶然想起,不是遇上麻烦、需要向他求助,不是看见眼熟物件进而联想。没错,是真正的挂念——我无法自欺。
想起他,我不期然会笑;想起他,我感觉窝心;想起他,我会自觉孤单可怜。
我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一回事。
糟糕了!怎么办?怎么办!不知道。
不要说。不要听。不要见。
希望时间会冲淡一切。
***
依稀记得毕业翌日在自家客厅梳化醒来的画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极端的光与暗、黑与白——厅灯没有亮起,窗外日光耀眼得刺痛,室内与室外亮度差异极大。眼睛无法于短时间内适应,煞是晕眩,有一股酸馊灼热自胸腔冒升。想吐。没法吐。
阿妈没有理会我,背对我在厨房煲汤。她对着汤煲说:「昨晚是他送你回来。」
我敌不过晕眩与剧烈头痛,重新软瘫梳化上。没回话打算,反正阿妈定会继续说下去。
「我不明白你为何喜欢他。」
「我也不明白。」
「那就不要继续喜欢。」
「感觉,并非可以自由控制的。」
「我亦无法自由控制我的儿子喜欢谁。」
「我也无法自由选择谁是我的母亲。」
「真抱歉——未得你同意就把你生下来。」
「你该要对我感到抱歉。」
我晦气,毫不掩饰对她的讨厌。
阿妈没再多话,继续在厨房忙着。
真要命。人生就是那么多无谓纷扰。我的人生属于我,为何旁人总爱插手?
抵着头痛,我硬撑起身子小便去。
在抽气扇绵延不断的摩打声衬托下,小便声清脆得恶心。恶感令我清醒不少,昨晚回忆开始隐约浮现。
我似乎讲过一些不该出口的话。
真的吗?我真的把话说出口?
为何这么惊讶?阿强醉倒后,我特意喝下更多酒,不就是为了把话讲出口吗?
便意尽,醉意消,腾出来的脑空间被后悔和自责分占了。我呆上半晌才提起裤子洗手去。
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阿强早已看出我对许家伟的感情,担心我走上「歪路」。我有点儿生气——谁有资格定义这是否歪路。阿强自知没能说服我,干脆将观察所得告诉我妈。性格暴躁的阿妈一反常态,冷静淡然劝我切勿继续投放感情。
「世人表里不一。口说开明,实质守旧。」
「是吗?你呢?你口说放弃,心底里在支持我吧?」
「别倔强。」
「我想要知道你的真正想法!别敷衍!别蒙混!」
「我想你放弃。」
「原因?」
「现实终归是现实的。你将要面对的困难并非单靠信念、希望和爱情就可以解决。」
「我知道。」
「何解还要继续下去?」
「感情易放难收。」
阿妈没法回嘴——「感情」一词明确否定了逻辑和理智,她还有何话可说,只得被动地待我回心转意。
傍晚,我约见阿强,在公园暗处与他打一架。我们手肿脚瘀,有如儿时被父母教训一样。看着彼此颓丧模样,我既心痛亦生气——我们的友谊不该沦落至此!我们该可以当一辈子兄弟手足!
架后,我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待身体稍稍恢复后首先离开回家去,懒理阿强依然躺在草地上粗喘不已。
阿妈见我身上有伤,许是大概明白那是什么一回事,没有多问,亦不予关心。
我不在意,一心思考如何在毕业礼当晚向许家伟表白……
毕业礼,是终结也是新开始。学生们穿戴整齐,战战兢兢上台领受证书。莘莘学子前途未卜,能够掌握在手的只有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齐齐喝酒齐齐醉。
阿强取来一支烈酒,邀我对饮:「追求真爱不是那么容易。至少要比我更能喝。」
我欣然接受。他很了解我,许是估计到我将会乘着酒意找许家伟表白去。我唯一摆脱阿强的方法就是先把他灌醉。我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小经常一起偷偷喝酒,十分清楚对方酒量和醉态——一旦倒下,没有廿四小时可醒不过来。
小醉。半醉。大醉。
阿强半伏台边,傻笑问我:「想好如何表白了没?」
「直接讲我爱他。」
「如果他拒绝?」
「没怎么样。就像我之前被女同学拒绝那样。」
「如果他接受了?那怎么办?」
「我当然是高兴!」
「我在问,他会怎么办?你认为他的内心强大得能够与你共同面对往后一切?」
阿强问了一个我没有想及的问题。
***
事隔四十年,我和李浩荣在阿强的丧礼上再次聚头。
李浩荣说他在毕业礼后与阿强断绝了联络。我为此道歉。他问我为何道歉。我重提他酒后那段说话。他反问我是否真的认为过错在我。我答不肯定——我无心令他们闹翻,但我确是他们闹翻的原因。
李浩荣苦笑,笑容意味深长。
「阿强没讲错。你真懦弱。」
「活了那么多年,经历那么多事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
「你仍然单身?」
「是的。」
「要我当媒吗?」
「不了。难为情。」
李浩荣失笑,笑我不值得被爱。
我陪笑,笑说我懂得珍爱自己就可以。
多寒暄几句,我和李浩荣相互道别,分道扬镳不复见。
抬头望天,天阴雨冷,冷入心脾。
回家吧。
开门。门后空洞空虚空荡荡。
「戚戚惨惨凄凄,清清冷冷,觅觅寻寻。」兴之所至,我一边脱鞋,一边倒背《声声慢》首三句。
「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没有脱袜,懒洋洋得扑到梳化上,顺口接上《青玉案.元夕》末句。
枕臂望窗,映入眼帘的是极端的光与暗、黑与白——厅灯没有亮起,窗外日光耀眼得刺痛,室内与室外亮度差异极大。蓦地忆起日光照在他脸营造出来的明暗,忆起他的脸容气质,忆起那抹笑容。
大概是一见钟情吧。
奈何我当年愚钝懵懂,后知后觉。
如果我当年及早清楚知道自己的意向,结果会否不一样?
我笑自己想多了:结果会是一样的。
我是懦弱的人,我珍爱自己,所以我不会为他人冒险。我宁愿花上一辈子去幻想错过了的美好爱情,亦不会勇敢踏前一步去追求爱情。
李浩荣说得没错,我不值得被爱。
***
事隔四十年,昔日挚友躺在棺材里,往日心上人站在我面前。
百感交集……
当年我为了许家伟与阿强闹翻,事后亦没敢联络许家伟。同时失去挚友和心上人,情感上的痛令我失眠了好几年。那时候,还以为痛楚会一直维持下去,有如浪漫凄美感人的爱情电影情节。
不过电影终究与现实不同:角色的难忘遭遇浓缩在短短一个半小时里,情感故此显得激烈而深刻;现实中的情感必须经过时间洗礼和加入许多爱情以外因素,例如家庭、工作、健康、个人财政等等。
痛楚自然而然被淡化掉。我渐渐忘了阿强的忠肝义胆和许家伟的独特魅力,直至今日再聚……
「认得我吗?我是许家伟。」
「认得。你是文班的。」
许家伟浅笑,笑容如昔,淡然清雅温婉。
闲聊之间,发现他仍然单身。究其原因,他只道难为情。
「你不值得被爱。」我蔑笑。
四十年过去,许家伟仍是当初那个许家伟。
阿强没讲错——他的内心不会强大得能够与我共同面对一切。
「我懂得珍爱自己就可以。」许家伟笑着说。
许家伟在认真?他真心认为这是珍爱自己的行径?
我哭笑不得。
无意跟他继续对话。
多寒暄几句,我和许家伟相互道别,分道扬镳不复见。
抬头望天,天阴雨冷,冷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