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奶奶被称为“奶妈” 我奶奶的名字叫何琳,一只老鼠。 按照她1982年去世的年份,奶奶应该是1912年出生在大雁。 奶奶娘家在风景秀丽的山里。 奶奶有三个兄弟,我们叫她叔叔。 我们去过我叔叔家。舅舅家有钱,舅舅家好客,舅舅喜欢喝酒,喜欢唱戏,对我们很好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我想起来既温暖又心疼的,那一定是奶奶。奶奶去世得太早了,没来得及看我们长大,更没有享过一天福。她一定不敢相信,她疼爱的孙子孙女们的孩子,都比她去世时候的我们,大很多了。奶奶如果活着,知道我们上大学、工作,她的孙子、孙女去了她嘴里当神话一样念叨的上海、南京,她该有多开心、多自豪。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在我家和伯伯家轮流过日子。爷爷奶奶共有五个孩子:大伯、大姑妈、二姑妈、我父亲、小姑妈。农村的风俗,儿子成家以后,老人要么独自生活,由儿子一起提供生活资料。要么就在儿子家轮流生活,能干活的时候轮着帮儿子干干活,干不动了也就轮着伺候。奶奶采取的是后一种方式。奶奶的房间跟我们一起,所以晚上是住我家,白天是两家轮着过。
从前农村的父母基本上不会管孩子,每天农活已经忙得喘不过气,三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人,一家六口人,吃的用的,还要上学还要看病,全靠田里那点庄稼,生活的压力实在是现在的人没法想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母亲都是难得有笑容的,父亲经常发脾气,母亲经常哭,父母一吵架,母亲就带着我们回外婆家。外公活着的时候,外公会过来主持一下公道,父亲还是听老丈人话的。后来外公去世,外婆是个小脚的旧式女人,只会陪着自己的女儿哭,根本不会替她说话。母亲就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在外公的坟上哭。同村人经过,看她可怜,就劝她回家。母亲哭过,就带着我们又回家去。父亲的脸依然阴沉,我们说话做事都格外小心。担心父亲再次爆发,也担心母亲会想不开。看到母亲回到家,倒马桶、喂猪、收拾吵架时摔碎的碗、扫地、做饭,好像没事了,我们才放心。
奶奶如果轮到我们家吃饭就好多了。父亲对母亲脾气暴躁,对奶奶还是挺孝顺的。奶奶去世那么多年了,有时候他还会说起奶奶,奶奶做的梅干菜、豆酱、霉豆腐、烂腌菜滚豆腐、南瓜饼等等,说奶奶会变吃的(单调的食材能变出各种花样),说奶奶舍不得吃好吃的,都省给我们吃。奶奶确实是这样的。但我对奶奶的温暖回忆,绝对不只是因为她把好吃的都省给了我们,而是她轮着到我们家的这一天,我们家就会安宁和平很多。
父母亲吵架的时候,别人是劝不动的,父亲的硬脾气,不知道是遗传了谁。听说爷爷是个会织粗布的小手工艺人,身体不好,还有点瘸腿,奶奶是属于下嫁了。不知道爷爷脾气好不好,奶奶是好脾气。奶奶在我家的时候,父母亲说话声音一大,奶奶也不说什么,就轻轻劝一声:“别争了。”父亲好像就能平静下来。母亲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对奶奶特别好。亲戚邻居送来鸡或者肉,母亲总要留到第二天奶奶到我们家才做。农民即使自己养鸡,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母鸡要下蛋,鸡蛋存多了拿去卖钱。我们是要自己生日那天的早上才能吃一个蛋,这样单独的待遇,一年也就一次。其它就要等到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有请来做工的师傅的时候(做衣服的、做木工、瓦工、篾匠的),那是要好菜招待的,我们才能跟着沾点光。
所以母亲把鸡、肉留到奶奶来才做,绝对是个好儿媳。那时候婆媳关系恶劣的例子很多,母亲和伯母却都能对奶奶特别好,从来没吵过架,妯娌关系也非常和睦,在村里是一段佳话。我想主要原因是这三个女人都是非常善良的女人。而我的父亲,确实是有点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幕,饭桌上,母亲夹下鸡大腿(那时候是整只鸡里最高贵的部分,给最尊贵的人),放到奶奶碗里,要奶奶吃。鸡脖子鸡头是父亲的,他下酒。还有一只鸡大腿有时候会分给我们小孩中的某一个。鸡翅膀是给女孩子的,因为吃了鸡翅膀会飞,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要飞走。小孩是不能吃鸡爪的,因为吃了会写字像鸡爪弯,很难看。奶奶总会把鸡大腿再夹回去,然后随便撕一点点肉,说够了,就让我们多吃。我们没有父亲的恩准,哪敢多吃。奶奶就把肉夹到我们碗里,我们赶紧埋头吃起来。
真的,小时候,我一直觉得父亲对我的意义就是害怕,母亲的意义是可怜,而只有奶奶才像个真正意义上的家长,是我所有的保护、温暖、安心和归宿,只有在奶奶身边,我才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奶奶在的时候,老房子还没有修葺过。奶奶住在最东边的一间,夏天有个粗布蚊帐。我记得夏夜我跟奶奶睡在一起,奶奶用个蒲扇一下一下地给我扇着。那时候连电风扇都没有听说过,更别提空调了。奶奶的蒲扇真舒服。有时候奶奶会说话,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她说些啥。
老房子外面原来没有围墙,我记得门前还有一个小水潭,冬天水干的时候,有一次从泥巴里摸出来不少黄鳝。有一条小小的排水沟,连着这个小泥潭。有时候我做梦会梦到。非常小非常小的水潭,梦里有时候会变得很大,水流挺急,一直把我带到很远。院子里有一棵苦楝树,会开淡紫色的小花,花有苦苦的香味,后来没有了。路边还有一棵棕榈树,父亲剥过上面的棕,好像可以拿来做蓑衣。棕榈树的花开起来像一大捧扇形花菜,黄色的颗粒密集在一起,像小米。棕榈树旁有过一棵柳树,柳叶容易生虫子,很难看,关键是柳树也没什么用,后来就把柳树砍了。前面还有过几棵杨树,树干笔直,春天有杨絮飞,夏天杨树叶子碧绿发亮。还有过两株很大的泡桐树,不过那是奶奶去世以后了,我记得高中的某一个周末,我回家,泡桐树开着紫色的花,两只非常大非常美丽的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痴痴地看了很久。现在想想也许是奶奶跟爷爷吧。
七仙女的故事,是奶奶说给我听的。天上那么多的星星,一辈子再没见过了。那时候的农村,就连电灯也只有昏暗的光,星光就格外灿烂。那是银河,那是董永挑着两个筐,一头一个孩子,那是七仙女,那是王母娘娘。流星飞过了,那是有人死了。知道为什么每年的七月七都要下雨吗?因为七仙女晚上要见董永,她要洗头。那水,是仙女的洗头水。以后我每年七月七都会看天气,再晴朗的天,下午也会飘几滴雨。世界真的好神奇。
奶奶一定不知道她的重孙女就是七月七出生的,而且那天同一家医院出生的孩子都是女孩子。奶奶要是活着,一定会说是七仙女下凡了。
奶奶教我煮饭。那时候可没有电饭锅,煮饭都是柴火大锅煮,我们老家的习惯,还是稀饭干饭一起做,难度系数比较大。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奶奶轮到伯伯家吃饭,就要帮伯伯家做饭洗衣干活。农忙父母收工晚,奶奶就要我学着帮父母亲先把饭煮好。可是按照农村的规矩,她在伯伯家这一天,就不能跑到我家来。可是她又不放心我,于是,就在我按照奶奶的教导,一步一步摸索的时候,天降神兵,堂兄出现了。奶奶派他来帮我了。堂兄有经验,我也悟性高,从此我就能给父母亲做饭了。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做事不成功,尤其是做吃的,因为浪费粮食会引起父母亲的呵斥,奶奶一定是知道我的担心,才会让堂兄过来。在奶奶面前,才有那种彻底的安全感:就是你不用怕做错事,不用怕自己做不好,永远有奶奶兜着,奶奶会体谅我们的一切,我们才能彻底地像个孩子。虽然我们事实上就是孩子。
奶奶教我洗衣服。小河边,教我怎么用肥皂,怎么刷。大衣服是不会给我洗的,奶奶先给我一块手绢练手,熟练了再洗自己的裤衩。我洗过了她会再过一遍。奶奶还会编麦秸扇。我跟着学过。家里的扇子都是奶奶编的。奶奶还会编草鞋。奶奶会跟着我们读拼音,但是怎么都读不准,就会笑,要我们好好读书。奶奶非常敬重读书人,告诉我们读书才有出息。奶奶有时候跟我们说笑,有时候又跟我们叹气,她会讲一些非常遥远的地名:北京、南京、上海……那时候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去这些地方。
后来奶奶生病了。听妈妈说是胃癌。躺在东边的那间屋子里,旧式的床,黑色的木头,还有一张旧式的带两个抽屉的衣橱,抽屉里曾经放过一只绿色的玉佩,圆形的,非常精美的花纹。听说是大姑妈干活的时候从哪个墓地里挖出来的,给奶奶戴腰上,可以辟邪。后来玉佩不小心摔裂了,断了,再后来找不到了。奶奶生病的时候我只记得她什么都吃不下,不停地吐,母亲端东西给她吃,又给她倒吐的水。那个情景我还记得。
那时家里的日子还是很苦。我上初中,住校了,奶奶只能一个礼拜见一次。我不记得我每个礼拜回家奶奶是什么样子。我只记得某一个周末,我跟同学有说有笑地往家走,走过越溪桥的时候,碰到村里红霞的爷爷。他跟我说“你回家见不到奶奶了”。我闷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了。我不知道没有奶奶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回家以后该怎么面对我的家人、亲戚和邻居,他们一定在我家开始忙丧事。我觉得我应该找个地洞,让自己藏起来。
那应该是我上初一的第二个学期,1982年,奶奶才70岁。那天天气晴好,田野里麦苗碧绿,应该是春夏之交的五月天。
虽然见过别的死亡,但是奶奶死了,一个最亲近的人忽然没有了,她是上天堂继续看着我们?还是变成了灰尘从此消失?无论是哪一种形式,以后我想摸着奶奶的手,是再也摸不到了。想听奶奶说话,是再也听不到了。我想告诉奶奶的很多学校里的故事,也不知道该告诉谁了。家里再有争吵,我去哪里躲避?我的那些委屈,该告诉谁?最要命的是,我答应奶奶长大了要孝顺奶奶,带奶奶去上海北京南京,奶奶死了,我带谁?
这都是奶奶去世很多年以后,我盯着镜框里她的照片想的事,始终无法明白的事。关于死亡,也是年纪大了,见得多了,才渐渐明白的吧。
当时只觉得自己彻底蒙了。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来往的人,拖拉机,身边同学问我的话。田野里所有的色彩也都忽然消失了一样,世界真的是黑白的了。忍着眼泪走回家,家里果然是忙忙碌碌,农村的丧事是有很多仪式的。我以为家里会哭声一片,奇怪的是大家居然有说有笑。后来我才知道哭是要到灵堂上、到送葬出殡的时候,才需要大哭特哭。是形式,是仪式,也是内容吧。
我满怀着悲伤回到家,看到家里一派祥和,父亲破天荒地问我吃饭了没,还告诉我桌子上有海带,碗橱里有豆腐,让我先吃饭。看到幼小的妹妹在屋里屋外兴奋地跑来跑去,弟弟最粘我,看我回来,好像是站在我身边,不像平时回家那样亲热,眼睛还有点红红的。
姐姐在我家帮忙,还有一群村里的女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告诉我“嬷嬷死了”。奶奶去世这么大的事情,好像就这样轻松平常,而这么大的悲痛,也仿佛能戛然而止在这一片有点诡异的有说有笑一点都不悲痛的气氛中。
这反差太大,以至于我现在能记起当时吃的那碗饭里的菜,却记不起后面出殡、下葬那些更值得记忆的情景。老妹当时五六岁,不明白死的含义,看到家里热闹,还有好吃的,自然高兴,走路都是跳跃的,嘴里还唱着“奶奶死了,奶奶死了”。我跟弟弟都有想扇她嘴巴的冲动,不过据她自己回忆,后来出殡的时候,有一个环节是“烧灵”,就是要把奶奶的灵位、还有奶奶生前用过的东西一起烧掉。那是表示奶奶真正离开人间了,大家都哭得呼天抢地,她终于也跟着哭了。不知道是哭奶奶,还是哭这些一起哭的大人。
农村的风俗是哭得越伤心越大声越表示孝顺。子女只会抽搭流眼泪不行,哭还要有哭词,细述逝者一生的好事,不会哭的就花钱请专业哭灵的。奶奶出殡有没有请这些人我不知道,我连家人怎么给奶奶送葬都忘了。所有的眼泪都记不得了。
奶奶去世后的好多年里,奶奶一直在我梦中,非常清晰。能梦到奶奶,那一个晚上,以至于醒来的第二天,都会非常幸福。这梦从初一一直做到了大学。大学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回家感觉自己是陌生人,原来镜框里奶奶的照片没有了,母亲说已经发霉了,看不清楚了。奶奶就那样一张照片吧,不知道是谁给她拍的。我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奶奶的样子了。他们说二姑妈长得像奶奶。我回家的时候有时候会看看二姑妈和小姑妈,我总觉得小姑妈更像。二姑父性格非常好,非常爱二姑妈,所以二姑妈是个非常幸福的女人,他们两口子鹤发童颜恩恩爱爱,羡煞神仙。奶奶没有这样的福气,没有二姑妈从内而外的那种满足,我觉得不像。小姑妈和小姑父的婚姻就没那么幸运,小姑妈眼里的苦难比较多,奶奶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小女儿跟她更接近。
以前我们肚子不舒服的时候,奶奶会说我们“给土气带去了”。意思可能是我们惹土地爷爷生气了,中了土地爷的什么邪气。奶奶就会舀一碗清水,拿三根筷子撮成一束,让我们对着吹口气,然后奶奶拿着筷子在空中转几圈,说着把“土气带走”,再把筷子竖在碗中间,筷子能一直竖着。我们的肚子就不疼了。夏天我们中暑,奶奶就说“痧气盯去了”,掀开领子,脖子上揪几把,揪得紫瞳瞳的,痧气也就没有了。
奶奶是解放脚。这在过去,是嫁不出去的。所以奶奶只能下嫁给我爷爷,一个腿脚有点残疾的织布人。但我猜想,奶奶一定也是叛逆的、自由的,不然在人人裹小脚的年代,她怎么敢解放自己的脚?奶奶一定也有自己的故事,在对我们孙辈慈祥温和的一面之外,一定还有一个更立体更丰富的另一面。我们只能隐隐地去猜测,却不可能真正去了解。奶奶的故事只能随岁月而去,永远埋葬在山坡上那个长着一棵树的坟墓里。
我相信,爱我们的奶奶,是一直在天堂看着我们、关心着我们的。我们都很好,超出她在世时所有想象力都想象不出的好。奶奶虽然享受不到如今的好日子,但是她会比自己享受更幸福、更满足。因为奶奶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