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节俭着称。在东京独居生活中,基本不在外面就餐;会移动到另外一家超市买菜,只为了节省20日元或攒积分;买任何产品都会对比三家;不用的东西都会在二手市场出售。
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节俭性格,早已变成根深蒂固的“穷人思维”,束缚着我的思想。
穷人思维在我身上的表征
估计大家都能想象到,集体活动,譬如大家都想去一家豪华餐厅并平摊费用时,非常抠门的人经常会扫大家的兴。我深知自己的抠门程度,但是很多时候,更害怕让朋友们失望与难堪。因此,我经常表面上笑容满面地答应,实际上内心在滴血,回到家后痛苦的自责,辗转反侧。结果,不知何时,我开始尽量避免外出聚餐等场景,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时,购物时我通常不好意思讲价。结果,碰上巧舌如簧的销售员,我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回家窝在被窝里面流泪。没错,我想让所有人开心,但是我的抠门性格导致谴责和负罪感都指向了自身。
与进食障碍的联系
提到进食障碍,可能大家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为了身材和体型而过度节食,导致的厌食,代偿和自我批判的一系列行为。但是,我的进食障碍的缘由颇为不同。
不玩社交媒体,没有身材焦虑的我,直到最近都认为自己不可能有进食障碍。但是,身体出现的对摄入食物的不良消化,和因进食而波动的焦虑症状,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问题,深度自我挖掘内心恐惧的核心所在。
在观察自己的饮食模式后,我发现,一日三餐都自己烹饪的料理经常无法饱腹,而饥饿和给我身体带来的一系列内分泌失调是我情绪波动的原因;反之,外食总是会选择自助餐的我,大多会暴食而最后捂着肚子嗷嗷直叫。
以前,我无法在这两个表征中找到因果联系,但是现在我意识到,它们都归根于我不健康的“穷人思维”。
身为在东京独居的学生,最切实而迫切的生活课题就是省钱吧。从小受经历了贫苦耕地生活的父母的节俭教育的我,在奖学金减去房租水电费后所剩无几的数量中,精打细算了每天食费开销。为此我什至研究营养学,从每日摄入卡路里量倒推PFC最均衡的配比,并消费菜市场能获得的性价比最高的食材,来规划一日三餐的菜谱。
但是,被数字和科学分析蒙蔽了双眼的我,失去了与食物和身体最直观,感性的联系。哪怕完食后我根本没有饱腹感,大脑都会劝说自己:按照计算你应该已经吃够了,省省吧。相反的,如果不得不在餐厅消费,我都会选择性价比最高的自助餐厅,在有限的时间内往身体塞入平时舍不得购买的食材,哪怕身体开始报警,大脑都会开心的觉得自己赚到了。
我是在时隔三年的海外旅游时,真正体会到自己与食物的失联的。物产丰富的摩洛哥,遍地都是平时在东京垂涎三尺也舍不得购买的水果和蔬菜。最诱人的莫过于庄园里的遍布石榴树,随便摘下来就可以吃。一个月期间,我基本上每天都抱着“这个要在东京自己买的话得多大开销啊”的心情,每天凿开一个甚至还没成熟的酸不溜秋的石榴。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石榴有多好吃,但是只是为了“吃回本”,我都强迫自己接受在价格天平上昂贵的食物。
与母亲的和解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我的穷人思维受母亲的巨大影响。
估计大家多多少少都会被教育要节俭,但是每个人的程度不同。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去麦当劳吃午餐,因为并不是觉得很饿,所以没有点套餐而单点了汉堡包。结果回家后,母亲训斥我,多付两块钱就可以喝到饮料,哪怕不喝拿回来给父母也可以,为何做单点汉堡这种不划算的事情。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在我心中烙印下巨大的伤疤。
回想起来,穷人思维渗透到我的青少年时期的表现,多到无法穷举。可能在别人看来斤斤计较的行为,我都会内化美化成省吃俭用。这在高中时代还没有什么影响,但是留学到东京独居后,穷人思维如上述最终导致了饮食障碍等问题。
意识到根本无法控制这种近似强迫症的思维后,在痛苦与自责的循环中,我将它归咎于母亲。在数不清的电话中,每次母亲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不要太亏待自己,我都生气地指责母亲,还不是你的教育导致的。母亲的歉意根本无法治疗强迫性思维,但是失去了痛苦的发泄对象的我却只能将情绪指向自身。
听到翻转电台的《告别知识付费》一期后,我意识到自身非常不健康的受害者心态。通过站到道德制高点,将责任推卸给母亲,试图从自我谴责中逃脱。然而,回避问题永远不能弥补创伤。
于是,我从自身狭窄的视野中退去,试图从母亲的角度看问题。对童年在中国穷苦乡村中长大,经历饥荒和变动不安的社会环境的母亲来说,几十年来省吃俭用的性格已是刻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光凭意志无法撼动。她已经能意识到她的教育对我的成长带来的影响之深,并且表达了歉意,我怎么还能责备她做的不够好呢?
此外,作为一名瑜伽老师,我深刻理解了瑜伽中的Ahimsa-平和。没有无条件的爱,同情和宽恕就无法获得内心的宁静。原谅他人也意味着接纳自己。
22年10月的一个温暖的下午,我与母亲通了3个小时的电话,向她深深的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第一次平和地讨论互相的穷人思维,母亲欣慰地接受了我的道歉,并说,她直到55岁都没能觉察到穷人思维在她身上深深烙下的伤痕,而且哪怕意识到,大多时候也不可自控的陷进去;但是,如今,互相原谅的我们母女两,一起克服和成长从不会为时已晚。
脱离金钱观念
金钱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概念,然而曾经,资本主义让我们习惯于用价格来衡量事物,而不是其背后的价值。特别是在以个体为单位的城市生活中,时间被换算为工资,关系被计算成利益关系,仿佛我们的一切都被方格纸割裂、统计,一切都是可以量化的数据。
然而,当离开城市,体验到社区里有不论价值的礼尚往来的风情,不计较得失的互相帮助后,我不禁开始反思自身,被单位和计算所蒙蔽,忘却了数字背后的人情的力量。在爱的力量中,人们可以不计回报地付出;然而它所收获的温情与支持,却远比金钱和物质的回报重要。虽然,许多封建和家长制的关系社会中,人情更多时候是阻碍多样性和个体自由的绊脚石。但是,世界上涌现出越来越多在公私中找到平衡,扶持个体自由幸福地发展的先进社群。我也希望,自己能卸下21年在大城市中成长的包袱,去链接,认识更多鲜活的个体。
以上就是我对自身穷人思维的剖析和自白。意识到它的劣根并不意味着我已经脱离和解决了它,有时候我仍然会陷入它的陷阱。但是,正如正念练习,与其努力克服,在陷入思维陷阱时,静静地觉察到它的存在,不带评判地观察它,情绪的结自然会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