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常常会想我和我爸的关系。太复杂了,和他的关系比我跟任何一个男的,甚至任何一个人类的关系都要更复杂。他既是爸爸,也是爹,也是一个男的。
他是爸爸,他爱我,为此他付出过过于明显,明显得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好笑的努力。我刚开始上学的时候,他先是想方设法把我从村里的学校转到了镇上,然后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他每天早上和晚上都骑着摩托接我上下学。那是我们最亲近的一段时间。我坐在摩托车后座,通过手臂长度感知到的爸爸是个有着我两只手都圈不过来的肚子的大人。
每天上下学的路上只有农田、鸟、风和田间笔直细长的水泥路。他让我给他复述我读的成语故事和民间传说,他还让我每天放声大喊“我健康,我快乐,我自信,我骄傲”,我真的喊了好几年。现在回想才惊觉这也太中二太尴尬太刻意了。但不得不说这种刻意是出于爱,也是他试图让一些伤害停止在他这一辈的努力。他的爸爸会打他,打每一个小孩,一个小孩犯错所有小孩都要跟着挨打,最严重的时候挨打流的鼻血能接满一整碗。关于此,我长大之后的推测是,他的爸爸因为年轻时被批斗的苦闷无法排解所以把自己肉身遭受的系统暴力泄在了家庭里。甚至我小时候,也无端被爷爷骂过揍过,只能说老中人的创伤太密了,层层叠叠、搞不清楚。
我长大后,要出国读书前在家呆了一小段时间,争吵不断,直到我坐上去上海的车都还在怄气。我忘记谁先服软,总之双方都写了一段小作文,我爸有一小段自我袒露:他说小时候因为被爷爷打得太多所以一直非常胆小内向不敢表达自己,所以在我小时候他才一直鼓励我说话和表达,因为他不希望我也和他小时候一样。虽然后面接的还是“你现在一点都不内向,但老爸还是觉得你的脾气blahblah”,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回溯人生的细节原来他思考过要当怎么样的家长。
他也很爹,而且常常不自知,或者自知但并不认为有什么大问题。他的口头禅之一是以“老子”二字开头的:老子给你太多自由了,老子现在有点后悔把你教育得这么好了,老子老了管不住你了。每当我的一些选择和想法超出了他的想象和预期的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这样的姿态跟我说话。有时语气严肃失望,有时又似乎只是开玩笑。朋友说她的父亲也是,一会儿是慈父一会儿是爹,这大概也是男人的某种二象性。直到去年年底,我们爆吵一架,我把他拉黑,他跑到支付宝跟我说话,我扔回去一段“但凡下次你们再有一点点想要评价和干预我的思想和选择的苗头,想一下这个事实:我已经成年快十年了。你会跟你成年的朋友同事和领导这么说话吗?你不会的话就别再这么跟我说话”。那次争吵是积蓄已经的必然爆发,此前太多关于婚育、工作、亲缘,以及关于这个社会的大大小小的争执,合力消磨光了我对他的信任。他在我尚未有明确自我意识的时候教我朝世界大喊,却在我真正拥有独立思想的之后按住我让我配合不可抗力的精神强奸。
(二)
差不多该写我爸“是个男的”的部分。他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直到现在他的衣服鞋子都是我妈在帮他买,他却捧杀其为“给你妈机会当家”。他也有丢不掉的大男子主义,当我妈在外有应酬、聚餐的时候,他常常会摆脸色或者讲话阴阳怪气,离谱的是,有时我妈回家(在他看来)晚了,他还会把他俩的卧室门反锁上我妈只能睡沙发。他知道自己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表达歉意上依然改不掉男人的通病——回避,最多只能做到主动叫对方吃饭的程度。我们家的另一种道歉方式是寻找第三方缓和气氛,很不幸,我从小到大被迫做过无数次这样的第三方,被拉扯进家里大人之间的矛盾,目睹超出我当时理解能力的人性幽微,紧接着又是那套捧杀话术:妈妈/奶奶/爷爷最听你的话啦,你劝劝/哄哄ta就好了。长大后某一次我爸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老爸知道其实很多事不应该找你,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然而听到这句“道歉”的彼时彼刻我也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他作为男性还有更为残忍,所以我不打算原谅的行为,即使他并不知道我在内心做了如此的打算。他是他那辈唯一的男孩,他的姐姐妹妹都被大人放在他后面。他的妹妹,我的小嬢嬢,小时候因为家里没钱所以没办法供她继续上学,即使她是一个非常爱读书的女孩。我奶奶很多次说过“这辈子最对不起你小嬢嬢,把她从学校带回来那天她哭得哟”。在农村,教育资源的倾斜带来的后续影响常常是一辈子的。我的小嬢嬢就这样在哥哥的阴影下长大了,她不太可能再去到更大的城市除非是外出务工,对所谓“人生大事”她也没有自己说了算的权利所以就被说媒嫁给了一个隔壁村“老实本分的人”。我猜,这段婚姻应该从未让她感觉到过满足,因为我记得在初中某天我住她家,玩她的手机,翻到过她写的长长的发给她老公的讨论离婚的短信。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离婚。
前几年,小嬢嬢又有了想要离婚的念头(或许她从未真正放下过这个念头吧),她找我爸和我妈讨论这个决定,因为小女儿在父系家庭里不可以独自做一个“大决定”,她必须询问这个家族里更有权威的男性,比如那个因为她让出教育资源所以现在人生比她更顺遂更出息的哥哥。我妈边开车边给我转述这次讨论,很平常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晚上要吃什么。她说“你爸直接跟你红霞嬢嬢说,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也觉得,都这么多年了,折腾什么呢……”。直到现在小嬢嬢也没有离婚。我听到我妈转述的当时感到一阵深刻的绝望,然后是愤怒。我在心里脑部指责我爸的鼻子问他“你说她命比纸薄,你知道她为什么命比纸薄吗?有多少本该是她的东西给了你,你有什么资格说她命比纸薄,你是最没有资格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脑补。我也没有跟他说过在这句话上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可能说了也没用,他们或许会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原谅不原谅呢。但这真的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也和很多老中人的煽情叙事一样,我确实在一些瞬间惊觉他老了。虽然小时候两只手也圈不牢他的胖腰但实际上现在他比我也高不了多少,他的头发在变白,叹气声有了上年纪的感觉。上个月他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距离去年年底把他拉黑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直接听到对方的声音了。电话接起来的时候我还没睡醒,对面他带着哭腔说“你能不能回来时间长一点”,然后是抽泣、哽咽和“老爸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爷爷说肚子疼,带他去检查,肿瘤五月份才4厘米,现在已经11厘米了”,然后是沉默的哭泣,吸鼻子,深呼吸,稳定气息的尝试,紧接着吸一口气重申诉求“你这次回来多待几天,陪陪爷爷奶奶”,沉默,然后是“好吧,就这样”,然后挂断。前后不到三分钟,必须承认这三分钟里我的胸口非常非常堵。我把电话回拨过去,说“你想哭就哭呗”,他哭,说“老爸也不敢在其他人面前哭”,我的胸口更堵了。
也是这通电话,让我意识到“这是他的议题”,他必须去面对和自己的父亲告别这件事,我替不了他。他和他的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却因为各自的男子气概,几乎没有吐露真心的时刻,总是就事说事,说事之余就是尴尬的沉默。男人总是这样,缺乏与另一个男人自然地共处一室的能力。这意味着他和他的父亲之间一定积压着更多尚未厘清的误会、埋怨、爱、厌、渴求和求而不得。这当然也会让我去预想我和他的告别,我们之间何尝不是挤压了层层叠叠的情绪和情感呢,我也无法想像对着他对所有感受和盘托出——说实话,这让我很沮丧,因为即使通过自我教育和练习,我已经可以做到在别的关系里让自己不留遗憾,但每每想起和他的关系,我依然会在情感模式上习惯性地退行,变成一个开不了口、开了口也常常违心背意的老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