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习惯是大年初一去上坟。我的长辈们身体都很好,唯独爷爷在我初中时就去世了,去看他是我每年这个时候唯一的行程。对我爸来说,还有几个葬在隔壁镇上的长辈需要去寻访,他偶尔会带上我们,多数时候都不带,自己一个人去。
用“寻访”是因为,有一两处坟墓的位置实在是有些难记,仅凭回忆很难清晰地描述,只有走到那里,往四周望一望,才能回忆起大致的、熟悉的方向,然后跟着自己感觉的指引摸索着找到。
他们离婚后我还是第一次跟着我爸来上坟。初一的天气极好,南方冬天的阴寒稍不慎便让春天钻了空子,明目张胆晒起太阳、吹起春风,提前宣告自己的到来。太阳晒在身上,让外套显得笨拙且多余,但卸下外套又有些凉意,时冷时热,穿穿脱脱。
我爷爷葬在离家车程十几分钟的陵园里,我爸把车停在路边,下车钻进路边的一家店。
上坟前要买花、香烛、纸钱以及一种叫“qing”的东西。 “qing”是方言叫法,我始终没搞明白这个字要怎么写,只知道这是一大朵灯一样的纸花,苍白、轻盈,风一吹,幽魂一样凄凄地飘起来、晃起来。
每个“qing”都配有一根细长的撑杆,杆的一头插进土里,另一头挂上“qing”,飘在坟上。
进陵园,得开上一段极陡极弯的坡,要进去的车辆几乎把路堵死,蠕动一路。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好半天才到山下的停车场。我从车里抱出刚买的两捧菊花,我爸提着纸钱香烛,拎着“qing”,开始爬楼梯往上走。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梯坎上,两边是整齐排开的数座墓碑,它们平静看着难得热闹的陵园,只是看着。上坟的人多得这里不像个清净的所在,孩子们跑跳热闹,大人们交谈寒暄,一眼望去没有丝毫拜访故人的愁情,太阳铺到人们的脸上,是生气,跃动延绵的生的气息。
我爸快步走在前面,我得努力赶才能跟上他,要是稍一晃神慢了些,马上就得小跑两步。脚尖稍微落得靠前一些,定会蹭上梯坎侧面的绿泥。那绿泥长期在潮湿的暗处发育,平白被今天突然涌入的人们接连踹下好几层。
离开长梯,我们向右突入墓碑丛中,经过一座又一座坟墓。地都让给死人躺了,活人能走的路极窄,小小的一缕,两边是齐肩的绿色矮松,行走于其间,肩膀总是避无可避地被那绿色的硬枝擦上一下,发出拉长的“刷——”的声音。
走到深处,才发现爬楼梯爬得太高,不是爷爷那一层,于是又往下去。可供人上下的小路只在最远的两边,要想从中间下去,只能跳,跳进坟墓与坟墓之间狭窄逼仄的落脚地。这一小块地方的东西可不少,杂草、树枝、碎石,凌乱地铺在一起。我爸利落地跳下去,而我颤颤巍巍、小心翼翼被扶下来,踩到碎石面上。
我们又下了两层,在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墓碑背面端详,又绕到前面去,终于找到爷爷。今年要求车必须停进车库,我们从之前没走过的路找上来,才如此周折。爷爷一定背着手站在那笑我们,每年都来的,这次却认不得他。
摆花,点香,烧钱,年年如此。
黄纸厚厚一叠,揭下一层又薄又轻,麦壳、秸秆一类细小的植物碎粒参杂在里面,摸起来凹凸不平、粗粝随意,可见制作的工艺有多潦草。我爸一揭就揭下数张,点燃往地上一扔,不停往里续,造起一团火堆。我做得更细致些,定要分得张张分明才肯往火里扔。轻薄的黄纸还没碰到火苗就卷曲起来,一缕跳动的红腾起,迅速把它吞噬成卷曲的、极轻的一片片黑色花瓣。它们一瓣瓣落在一堆,宛如一个新立的花的坟墓。我爸捡来一根细长的枝条,往这坟里一捅,埋在黑灰里的红又活了起来,像铁,像太阳,火又跳得更高了。风吹过,脆弱、轻盈的花瓣们随风飘起,带着一股灼人眼的热气,在气流中破碎。
我被熏得眯起眼往后躲避,失了耐心潦草地把手上的黄纸拆成几大份扔进去。说实话,如果真的能把这钱给到爷爷手上,那我们烧的实在是太少了,这个分量不过只是仪式性的烧一烧,而非真的相信。我小的时候大人总是确有其事地告诉我这是真的,钱真的能烧给他们,让我这样做,而我现在已经不需要相信就能以此为习惯了。
烧完纸钱,我们分别下跪,跪在凹凸不平的碎石子上。膝盖被细小的石子扎得很疼,但我不愿让自己在爷爷面前显得太急于站起来,总是慢慢地拜,拜满三回。我一如既往想了一些自己的近况,以及告诉他我想做的事情,甚至十分幼稚地希望他“保佑”我实现自己的愿望。
这一次我留意到,墓碑上写着我妈的名字,前缀是儿媳。我不知道我爸跪下去的时候想了些什么。离婚后,我爸的话反而变多了,他开始在散步时跟我讲许多过去的事,他的想法。这在之前都是十分少见甚至几乎没有的,我以前只以为他是无话可说,谁知道他有话,只是说不出口。
想来应该没有完全无话可说的人,长久沉默的人心里大抵都憋着许多话,没人也没有合适的情境可以宣泄出口。
他很多次说起爷爷。
去年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爸得了胆结石,检查后确认石头不大,可以多喝水自行排出,只是在此之前会一直疼。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怕疼的人:原来疼极了真的会大喊出来。他一个人在家,喊出一声之后也没有人来看他、关心他,回应他的只是长久的静默,以及我们家狗疑问的注视。
他说起爷爷去世前病入膏肓,也是疼得受不了,时常喊出声来。当时的他觉得爷爷可能不太耐痛,没想到轮到自己才知道,自己也是忍不住的人。
他说:我老了,老是看过去的电视剧,翻来覆去看,就跟你爷爷老了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大概人到了一定岁数,就会开始在父母的身上寻找一些相似的片刻,不管那些片刻有多遥远。
结束以后,我爸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隔壁的镇上,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跟着去了。
他带我去上了三个坟,都是我奶奶上一两辈人的墓。这些墓不像陵园里整整齐齐排成一片,有规规整整的刻了字的墓碑,它们零散地分布在镇里的各个地方,或是在人家的菜地旁边,或是在人家正在居住的房子旁边,用大块的石头砌起来,像个石堆。杂草从石头与石头之间长出来,甚至有不明身份的枝桠在坟顶上生了根。
我们正在给一座坟上香的时候,一位老爷爷走过来问我们是谁家的人:这家的啊,哦你们来人了就行,我跟你们说一声,这个上面的条条该砍了,不砍再长就要把坟给撑坏了,老想找你们的人找不到呢。我看向坟上冒出来的几根枝条,似乎很容易折断,实在不像是能把这样一个石堆坟给撑坏。
我爸记下来了,说回头跟姨婆说一声,让他们自己来动,我们不能动。我问为什么,他说万一动了人家里有什么事,还得怪我们改了他们的风水。他还说起了另一座坟上长竹子的事,说是忙活了一整天才砍干净。
他们似乎觉得坟上冒出来的东西都是不好的,应该及时斩草除根,恨不得把周围一切在生长的都破坏掉。我却在想,既然这竹子非要长在这儿,又有何不可呢?人葬在这儿是不会变的,如果可以选,面对一座枯坟或一片竹海,我肯定选竹海。况且这竹海是从坟上长出来的,难道不是某种延续?但这话是不敢说的,怕犯了老一辈的忌讳,只在肚子里转了转。
还有一座坟在开车到不了的地方,只能靠步行。下了车,是一大片青绿的水库,一条小路环绕着水库,延伸出许多条小径,时不时出现在路边,往四周的村里扩散。
我们沿着小路走,在一个分叉往村里深入,上坡,经过一户人家的院坝、牛棚,抄牛棚后面的小路,越过一片菜地。那座坟就在菜地的后面,南方的冬天接近尾声,气温上升,加上太阳的播撒,温暖得像是春日盛时。菜地里无数只小如芝麻的飞虫被阳光镀上一层金光,朦胧飞在半空,我不敢贸然踩入松软的土地,远远看着我爸走进去。
太阳照得我脸发烫,我脱下外套罩在头上躲避,风从下摆经过,凉意顺着衣角往上钻。我所站的地方是一条极窄的乡间泥道,稍不注意就会踩滑摔进另一边的地里,因此我一直提心吊胆,小范围挪动脚步。
我爸穿着皮靴,倒是毫不在意泥地,大剌剌踩来踩去,仿佛脚上的是双轻巧便利的布鞋。忙活完,我们转身要走,刚好遇上另一路人经过这条泥道往深处走。往回走,经过牛棚,可以从树梢之间的缝隙窥见青绿的水面,我试图从这个角度拍上一张照片,把牛给框进去。研究了半天,直把黄牛盯得心烦转过头,才拍出一张合心意的照片。我心满意足把相机揣回兜里,刚过牛棚,听见身后一声惊呼,随后是一串欢乐的笑声——
有人掉到田里了。
我在路上拍了好几张照片,还拉着我爸一起自拍,照片质量参差不齐,有的因为直直迎着太阳,发白、模糊得看不清五官,有的又虚假得像是90年代照相厅里的合照,身后的纯天然景色像块褪色的幕布。我自认技艺不精,把照得最清晰的一张照片给了我爸,他回家后把这张照片卡在客厅电视机上面的盒子上,坐在沙发上一眼就能看到。
回程时太阳的颜色已经变沉了,渐深的湛蓝和渐浓的橘红一上一下,温暖成一幅流淌的油画。我爸说了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他最早就在这个镇上上班,周一到周五住在这边,周六日回县里,我出生后他才调到了县里。那时候没有平整的马路,路上坑坑洼洼,他骑着摩托车来来回回,一路颠簸。
我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坐在我爸的摩托车前面,他带着我在县城的周边晃荡。那车是蓝色,浅蓝色,他开得不快,风也不大,清爽又舒适,我仰头看,明亮的、蓝色的天笼罩着我,涌动的、白色的云跟随着我,远处的水泥烟囱不断往外吐着浓厚灰白的气,像一座冒烟的塔,我以为云都是从那里来的,里面坐着一个专职生产云的神仙,我问我爸那是什么— —
那是烟囱。大烟囱。
202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