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智上,我们都知道真正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其实只是少之又少(例如至少在科技有重大突破前所有人最后都会死亡),所以在头脑上我们都明白懂得适时感恩到底有多重要。可是,在情感上,我们也得承认我们很多时候会不自觉地把不少其实随时都可以变幻无常的视为理所当然,而且我们在发现自己这种虚妄后也不一定能让内心由衷地感恩。
让我感到有点讶异的是,虽然我在网上看到了相当多关于放下理所当然这种想法的文章,但都好像鲜有侧重于探讨这种想法的一些可能的源头,所以我对于上述意识和潜意识在对「理所当然」的理解的不一致上感到有点兴趣,以确认自己是否对于「为什么会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这种想法本身抱有理所当然的预设。我暂时了解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认知太过狭隘,二是因为太过依赖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人事物,本文接下来将逐一说明两者。
认知太过狭隘
在我首次亲身体验从挫折中感到喜悦有多幸福前,我一直都认为尽量避免至少看似无谓的挫折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难以避免或是有明显意义的挫折本身已经足够多了,无条件爱自己的话就该一边尽可能合理地满足自己的真实需要,一边在有正当的理由下适度保护自己(但又要把对别人的伤害降到最低),在有相当余力的前提下才尝试用可持续的方式无偿地帮助别人,因此无端给自己制造哪怕是完全可逆的挫折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无条件爱自己。可是在那次难得地稍为经历一下什么是无条件的喜悦后,我才明白我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根本就大错特错,因为在安全的情况下偶尔故意给自己一些不太大的挫折反而可以让自己更深切地感受到「没有挫折」是多么值得感恩的幸运、平日的顺境到底有多么值得珍惜,而由平凡安稳的生活所给予的内心的平静与安宁到底又有多么难能可贵,所有这些顿悟都能让自己更易在内心深处感到更持久和更大的幸福和喜悦,从而让自己更满足于如实地活在当下及更喜欢臣服于此时此刻的自己。
在这个例子中,我之所以会有如此荒唐的「理所当然」,是因为那时的我的认知还是太过狭隘了,而这种认知上的狭隘正正是属于「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也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未能觉察的巨大盲点。所幸的是,正因为这终究只是个盲点,只要我得到一些能让我发现这个盲点的生活经验,我便能很快就轻易放下这种错得离谱的「理所当然」,要是我洞察到自身愈多的盲点,自己便能活得愈来愈真实,离生命的本质也就愈来愈近,因而更能可持续地用更大的力量在更大的范围内利己利人。
正因如此,如果一个人以所以抱有一些荒谬至极的「理所当然」,只是因为那个人相关的认知实在太过狭隘的话(这种「理所当然」愈多那个人的认知便愈狭隘),那还是比较值得庆幸的,因为至少这种「理所当然」算是相对容易处理,只要想方设法引导或诱使对方亲身投入一些能让对方开拓相关认知的行动就可以了,一些悟性较高的人甚至只需要用一些简洁有力的言语便能直接得到启发。当然,即使如此,对方也一不定能就这么看破乃至放下这些错误的「理所当然」,假如认为肯定存在总是能让对方可靠地做到这一切的方法的话,这种「肯定」恐怕只是另一种错漏百出的「理所当然」,因此能让对方觉醒当然好,不能的话也不需要太过执着,毕竟这种事并非总是能得偿所愿的,而且严格来说这根本就是对方自身的课题。
当然,要完全避免认知狭隘这种问题是极不可能的,而为了避免错谬的「理所当然」而变得多疑也恐怕是矫枉过正(要短时间内直面这么多如此巨大的风险实在是太过违反人性了),所以在质疑一切和视一切为理所当然之间应该还有其他看待和处理世间人事物的方式。我能想到的中庸之道,便是在合理范围内根据自身实际情况尽量以有一定弹性的方式采用科学精神,也就是把原本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转换为久经验证又依然适用于自身的具可否证性的假设,只要这些假设还没被证伪,便可以一边继续主动检验这些假设,一边根据这些假设来行动,这样一来,行动的效率既不会有较大的下滑,一旦这些假设被证伪的话也能较快作出较合适的反应,毕竟原本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已经变成还未被证伪但随时都可能被证伪的假设,这种认知上的提升本身便能让我们活得更清醒和真实。
无法接受失去
直到约4个月前,因为已经和自己的内在小孩作出了初步的和解,并在此之上尝试无条件爱自己一段时间,我才能透过内在小孩给我的提示中惊觉到,尽管我的身体一直在无条件爱自己,我却原来只是一直把它当作是取悦造福自己的工具及可以任意剥削压榨的奴隶(不过我的生活方式依然比在同一个城市中年龄相近的大部分人都要健康一些)。而我之所以如此虐待自己的身体,真相竟然是因为我实在太过依赖比很多人都要健康强壮一些的身体,以及过于害怕自己的身体会再次像小时候一样特别体弱多病(所以我不太可能是因为认知太过狭隘而视身心健全为理所当然),因而让自己感到活不下去甚或生不如死,所以我才会视「拥有相对健康强壮的身体」为理所当然,并透过「不管怎样持续地糟蹋践踏自己的身体它都依旧相对健康强壮」来「论证」这种理所当然是有着「充分理据」的(否则我便不会相信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言),从而一直维系着如此病态的永动机幻想而不自知,也就是说,我不过是视自己的身体为不需要被自己恒常爱护便能一直可靠地为自己高效运转的永动机。
在和自己的内在小孩相认前,我是难以观照出这种极端疯狂的永动机幻想的,因为那时的我一直在伤害自己的内在小孩和自己的身体,内在小孩也一直对自己反击和把我对「他」的攻击发泄在自己的身体上(主要表现为在感到内心苦涩下强迫自己晚睡),但另一方面身体却依旧只是默默地承受两者对它的伤害并反过来继续无条件爱着两者,所以那时的我很难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因为被过度使用而正在渐渐地受伤(而且伤势也在慢慢地加重),即使感受到了也只会认为这是我和内在小孩的战斗对名为身体的战场所造成的伤害。但在和自己的内在小孩「恢复邦交」后,我和「他」一边变得互相支持对方,一边却改为联手掠夺自己的身体(因此对身体造成的损耗反而一度比以往更大),只是现在变成是我和内在小孩都透过「慷他人之慨」来成全彼此(这个「他人」正是自己的身体),而当我在和内在小孩谈恋爱后依旧因为写网志及看网上的心理学文章,而多次在自然而然地进入心流的状态后不知不觉地弄得自己毫无必要地在凌晨后才入睡(这是现时我虐待自己的身体的主要方式),这种早晚会毁掉自己的永动机幻想才有机会浮面(因为无条件爱自己就不会与自己的身体作对),但即使如此,这种接近30年的「毒瘾」对现在的我来说依然太过根深柢固,所以我看来还需要很长的「戒毒」时间才能让自己和内在小孩由衷地无条件爱自己的身体(如果3年内能做到我已经会认为自己很厉害了)。
为了让自己循序渐进地无条件爱自己的身体,我尝试视早睡早起为爱自己的身体的过程,并试图视适时适度整理自己的房间为爱自己的身体的机会,也会学习如何仔细感受自己的身体各种感觉,因为身体主要是透过感觉来向我传达关于身体的真实需要,如果是舒适的感觉或许代表我有很好的照顾自己的身体,而如果是不适的感觉很可能意味着身体需要自己更多的爱护。虽然现在的我离无条件爱自己的身体还有一段颇大的距离,而我有些时候依旧会忍不住略为奴役自己的身体,但至少我已经会意识到自己这种胡作非为并为此感到抱歉,也在爱护自己的身体上一直有着缓慢的进展,不过最重要的是,我非常感激自己的身体仍然愿意给予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只要继续一边与内在小孩同在,一边认真练习无条件爱自己的身体的话还来得及,这样的话我也许就不会为自己带来自己其中一个特别害怕的结局,也就是自己的身体基于非自然原因再次变得体弱多病。
除此之外,我愈是意图放下这种遗祸不浅的永动机幻想,便愈是感到能维持身心健全的状态真是太好了,即使我依然害怕自己可能会失去这一切,但至少我已经不再为此而自我欺骗,因而能开始直面这种非常深层的恐惧,并相信总有一天自己在身心灵上能成长至自己可以独自处理这种变相是死亡焦虑的地步。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愈是能无条件爱自己的身体,便愈能和这种压倒性的恐惧和谐共处,甚至有机会在长久的努力付出后察觉出这种死亡焦虑背后的灵性真相,以及可能一直被深埋的心理创伤,从而最终从心底里接纳我的身体也是无常的一部分这个很基本的实相。
既然我连对自己的身体都可以有这种虚妄至极的「理所当然」,我在其他方面也不排除是这样,所以每当我发现我的内心在情感上视一些「我的头脑在理智上知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为理所当然时,我便要问自己是否实在太过依赖那些外在人事物,以至自己变得太过害怕失去这一切,因为这种「理所当然」愈多,我对外界那些毫无必要的过度依赖便愈严重,因此我的潜意识便愈脆弱易伤,我的生命也就愈不堪一击,即使我本来就是太过弱小无能,至少我也不想再透过这些「理所当然」来伪装出自己的强大能干。虽然包括我在内的人类的各种需要和欲望都早就因为人类文明长期发展过快而变得太过复杂和碎片化,而我们各种内在能力和资源也都因为长期过度依赖科技而不断被它们削弱和取代,但在个人层面我们依然能透过觉察出愈来愈多因为太过害怕失去才出现的「理所当然」,而慢慢地简化和整合自己的需要和欲望,当我们渐渐变得不再被人类文明中各种假象迷惑的话,我们自然便能观照出自身的内在世界,因而会自发地想方设法强化和辅助各种真正属于我们自身的内在能力和资源,如此一来我们自身各种对外的依赖便能一步一脚印地变得更加健康实在。
比较上述导致「理所当然」的原因
不论是认知太过狭隘还是无法接受失去,本质上都是对不确定性的抗拒和恐惧,因为在远古时代,不确定性往往意味着随时都可能致命的威胁和危险,当有着数百万年历史的人类演化出只有数千年的文明时,人脑的进化速度当然便会远远落后于社会的发展步伐,所以即使世界早已变得愈来愈不确定及难以预测,人性依然会自然而然追求确定性和可预测性,假如名为人生的复杂系统本来就是混沌又非线性的话,人脑便会把世界的复杂性化约至当前的认知能力和资源可勉强忍受的地步,因而便会不自觉地用线性思维创造出一堆虚幻的「理所当然」,甚至为此而做到削足适履的地步也在所不惜。一旦一个人变得只会用名为线性思维的「锤子」的话,在世间一切都会被这种人视为可被线性思维理解的「钉子」,这样的话所有不能被线性思维理解的都会被这种人排除在自身的认知以外,而种种似是而非的「理所当然」便成为这种固步自封的借口,即使因为看见怎么看都不像是「钉子」的人事物而出现严重的认知失调问题,也能逃避现实而不用迫使自己面对这种可能使人崩溃的痛苦。
如果只是认知太过狭隘的话,这很可能是因为这种人的心智模型还是太过原始和落后,根本难以支撑广阔的认知边界,或是融入前沿和先进的思维模式,因此思考也难免经常欠缺维度和深度,甚至变得混乱和低效。比如说,假如有慈善组织呼吁在富裕地区的民众透过捐款来购买粮食给一些贫穷地区,来纾缓当地突如其来的普遍及严峻的饥荒问题,一个在这方面认知略为狭隘的人很可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在有足够闲钱的前提下慷慨解囊是应该的,但当那个人没有意识到那些贫穷地区近期的粮食短缺实际上主要源于短期内无法解决的环球粮食危机的话,在不恢复乃至增加全球粮食产量和流动性的前提下,替那些贫穷地区购买粮食只会让一些粮食供应本来也变得紧张的较富裕的地区得到更少粮食,除非那些较富裕的地区愿意大幅减少粮食需求,否则它们只能用更贵的价钱购买粮食来确保粮食供应,最终那些慈善机构要么要求民众增加捐款,要么还是远远无法购买足够粮食给予那些贫穷地区,也就是说,整个慈善行动或许只会进一步人为地明显推高粮食价格(也就是好心做坏事),反而意外地让粮食产业中一部分既得利益者得到更大利益(先不考虑那些慈善组织和那些既得利益者里应外合的情况)。所以在整个大局下,真正能让在富裕地区的民众从根本上帮助那些贫穷地区的长远方案,其实是呼吁他们尽量减少浪费粮食(不论是减少制造厨余还是避免过度进食),借此强而有力地减低富裕地区的粮食需求,从而让粮食价格明显下降(当然这也会严重损害很多既得利益者的庞大利益),这样一来那些贫穷地区便能较易购买粮食,要是这样它们还是资金不足的话,那些慈善组织再呼吁那些在富裕地区的民众捐款也还不迟(毕竟在社会层面减少浪费粮食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更新自己的心智模型及升级自己的思维模式,从而一边拓展认知边界,一边增加思考的维度和深度,我们难免要透过采用成长性思维来有序地扩大自己的舒适圈,而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适度地逐步走出它,并面对一些新的不确定性,虽然这会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更难以预测,但是在完全不离开舒适圈的前提下学习全新的知识和汲取和以往不一样的经验是极为困难的。当然,这个过程本身便会带来不容忽视的恐惧,所以一下子离开自己的舒适圈太远往往是十分危险的,可是我们依然可以一步一步来,在还能和那份恐惧和谐共处的前提下给予自己时间一点一滴地进步,即使这需要我们放弃一步登天的想法,但我们本来便没必要急于迅速放下各种狭隘的认知。
另一方面,如果是太过害怕失去的话,这很可能是因为这种人还是太过执着于控制各种外在的人事物,而没有如实接纳这一切的本来面目的勇气及胸襟,为了否认自己一直在紧抓着一些实际上超出自己控制范围外的外在人事物不放,这种人只好视这些控制为客观世界下的理所当然,并透过对外在人事物作出更强势的干预来「证明」自己只是在执行现实中的「黄金定律」而已。比如说,一些心智上仿佛是巨婴一样的人在还拥有另一半时,毫不珍惜对方对自己的好,甚至反过来一次又一次伤害对方,到了对方受不了含泪忍痛分手时,那些内在小孩还处于婴儿阶段的巨婴却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彻底崩溃,乃至认为是对方对自己的严重背叛,因而不惜同归于尽都要毁了已经留不住的对方。或许这些人的内在小孩因为实在是伤得太深、痛得太久,所以早已极度缺爱,当遇见看似能成为自己的理想异性父母的另一半时,便恨不得马上把对方改造成自己心中的样子,并永远都把对方绑在自己身上,但是因为这种人往往会过度理想化对方而在心底里认为对方值得拥有比自己好得多的对象,以及因为这种人从来没有真正爱自己而不知道如何真正爱对方,所以这种人便非常害怕对方会在遇上更好的对象后离自己而去,这样的话自己的内在小孩便会因为突然失去心中的理想异性父母而感到自己一瞬间变得一无所有。为了避免自己直面失去对方的巨大恐惧(这对这种人的内在小孩来说可是死亡焦虑),这种人只好认为「视各方面都似乎比自己好得多的对方为自己唯一的理想异性父母」(因为被这种人理想化了),乃至「对方视自己为亲生的异性婴儿」(因为这种人完全没有自爱的能力),都是理所当然的,既然自己只是个婴儿而对方是自己唯一的理想异性父母,那么不论自己对对方做什么,对方都应该无条件爱自己,否则对方便是「疏忽照顾」甚至是「虐儿」,而无论基于什么原因,如果对方抛弃自己的话,就像是父母抛弃自己的异性婴儿一样「天怒人怨」,因此自己对对方做什么都是对的。虽然我没有深入了解过,但似乎一些爱情悲剧就是如此上演的,所以我在学会无条件爱自己前,我也不敢说我绝对不会变为恋爱中的巨婴,因此我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在爱情上轻举妄动,以免把自己的幸福建基于别人的痛苦之上而不自知。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能让自己更好的直面这些「太过害怕失去」所造成的巨大恐惧,我们可以尝试渐进地把自己的生命的重心由「过程为结果服务」改为「结果为过程服务」,因为我们只会失去离散的结果,而连续的过程却永远会在我们的心中(除了永久失忆这类特殊情况外),所以我们愈是聚焦于享受由每一个当下所构成的连续的过程,并愈是看淡我们将会、已经或是曾经拥有的离散的结果,我们便愈能放轻「太过害怕失去」这种虚妄,乃至最终能完全放下对超出自己控制范围内的外在人事物的执着,改为满怀喜悦地臣服于此时此刻,并感受内心在平静与安宁的状态下细水长流式的幸福。这样一来,我们便能一边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并感激自己能如此幸运,一边爱着以可持续的方式利己利人的自己,在有需要时也大可用正当的方式享受「获得自己需要或想要的离散的结果」这个过程本身,从而不再需要透过镜花水月般的「理所当然」来伪造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确定性和可预测性。
为了让自己能更好的直面这些恐惧,我尝试一边满怀喜悦地珍惜自己还是身心健全的每一天,一边爱护自己的身体,并感激自己幸运得能有着如此幸福的身心健全的时光。要是我不幸变得身心残缺或至少再次体弱多病,虽然我大概会因为太过害怕自己会活不下去或变得生不如死而一度否认及逃避现实,但我依然希望我届时会学习接纳生命的这些面向,以及关爱陷入抗拒如实地活在当下的自己,或许总有一天我能无条件臣服于如此严苛的逆境中,并让自己的内心再次变得平静与安宁。只要明白我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怕的可能性,我便会深切体会到现在这种平淡而安稳的生活真的是得来不易,要是我视之为理所当然的话就未免太可惜太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