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北方的小城,连同它阴暗的天空、破败的旧国企宿舍和簇新的政治标语,又一次回到我的眼前。这座城市的居民都是多么老呵,倒闭了的棉纺厂宿舍上空像白色蛛丝一样的水管子,地上摆摊的老人胸前血红的毛主席像章,公园里依然高居着毛选和步枪的赭红色工农兵残像,还有粗糙的城市工程遗留的水泥块、碎石板,构成了这个城市的萧瑟春景。街上的人们像是被年前走关系的心累和年后又上班的疲惫压着,脸上的表情让人以为他们吃了苦瓜,想吐又吐不出。
这个城市的气质是被老年人统治的:公园里练拳的、走步的、蘸水在地上写字的、模仿民国上海摩登女郎走猫步的,无一不是老人。城市的中心是几个老棉纺厂的宿舍,连成了片。让这些老年人去想象《上学记》、《巨流河》里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是不太可能的。这些人在单位、国企工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连得闲了写字,流露出来的思想都是“甘为洋奴者,禽兽皆不如”,在官方意识形态下发展的民粹主义、极端民族主义在这里找到了它们的温床。
这里才是Karl Popper所说的“封闭社会”,在中国的这个角落。亲戚、同学、同事、战友,结成了一张绵密的大网,把人织在里面。这里产出了很多优异的人才,可是都流落在了北上广乃至海外;这里补充的大都是省内二流学校毕业的年轻人。言情写手写出的俗套故事、屏幕上的清宫剧、主旋律,还有蠢的掉渣的短视频,占据了这里生灵的精神生活。99.99%的人觉得发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的事跟自己没关系,如果知道了世界各城市的人集会支持乌克兰,大概会觉得这些人闲的没事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在这里可算找到了拥趸。
这就是生我养我18年的故乡,刚刚回来我只觉得,虽然春天了,可这里灰色的冬天一直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