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采访了一条丧家之犬,“Well,”三岁公金毛Lucky吸了口烟,叹口气说:“无所谓沮丧,只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Lucky的前主人是哲学家和女医生。哲学家整日苦恼,说当代社会停滞不前,是因为他们哲学家没有起好先锋带头作用。有什么好搞的呢?磕那几位烂饭就够他忙活的,就这还博士毕不了业。哲学家经常蹲在楼梯间的窗下抽烟,抽一口叹三叹,再摸摸Lucky的狗头。Lucky的脑袋枕在前爪上懒得抬起,偶尔哼唧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它说就是这时候染上烟瘾的。我说这肯定算工伤,可以申请赔偿。
Lucky摆摆爪说:“我已经不能算人类成员了,”“泛人类成员。”金毛补充更正道。“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我眼里的城市不是你们看到的城市了,而是一座开放的森林。”
“嗯,钢筋混凝土的森林。”
Lucky白了我一眼,前腿支撑身体坐起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金毛翘了条后腿挠耳根子,我觉得它是在掩饰焦虑。“我已经脱离被人豢养的状态,你知道吗?那是要把所有的感情诉求——嗯,82个percent吧——的情感和价值诉求都摆在人类身上,是那样一种生活。现在跟你说这些,感觉都有些悲凉。”金毛又叹了口气,这回我能确定它的嘴很臭,可能是做了流浪狗,饮食结构发生了改变。“在那种情况下,母狗对我来说都只是单纯的欲望投射。你现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确实是一种强烈的错位,”我说:“人类占有了你所有的身心,留给自己的只剩动物本能。”Lucky看向我,闭眼瘪嘴微微点头,满怀沧桑。
“你生过小孩吗?”我想起这点,不是为了考察Lucky宠物之外的角色,以找到它话里的漏洞,只是正好到了这里,我得多了解我的采访对象。
Lucky发出一个尖声的呜鸣,我搞不清楚那表达的是什么情绪,毕竟这是我采访的第一条狗;猫就要好些,在用声音表达细腻情感方面。“应该有过,路上碰到随便上上的,倒没有特别被拉去配种,不过女医生姘头家的边牧我干过七八回,应该是怀上了,不过没确认就出事了。你有它的消息吗?叫汤圆还是元宵来着?”
“你指的是男医生家的那条吧?我没有去现场,但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那条新闻是我前女友写的,她是跟刑警队条线的。”
“那就有劳了。”lucky并没有流露出感激或高兴。
“这没什么,本来我是想探求你那剩下的18%,想说为狗父母或许会是其中之一。”
Lucky夸张地耸耸肩。
“你说母狗都是你纯粹欲望的投射,说的应该是路边随便来一发的吧。没有什么对你来说特别的母狗吗?比如那汤圆还是元宵的,你对它会有感情吗?毕竟上了很多次啊,哈哈。”问到这我有些尴尬。
“怎么说呢?我才三岁,感情这种东西不是特别清楚,跟着气味里的荷尔蒙去走去做就行了,很难说上升到感情层面。但这个元宵还是汤圆的确有些特别,”Lucky抽了抽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它的气味很特别,除了腥臊,还有股佛手柑一样的饱满后劲,不是那种……空泛的刺激。嗯,你不是狗理解不了。”我感觉到Lucky沟通的诚意,抱歉地抿抿嘴,轮换伸直已经蹲麻了的腿。
“这种味道上的不同可能就已经是感情了。”我说出结论。“那你有没有牵挂呢?想见到它,想跟它永远在一起什么的?”
“那没有。”Lucky回答得斩钉截铁,“只有你们人类才会讲这样的故事哄彼此开心。”
“讲故事?”
“是的,没有哪条狗会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去做感想。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的眼耳口鼻,你的身体毛发才能感受到。”
“可是之前有狗接受采访,说会在家里等待主人回来,它们还整天抱着主人的袜子和鞋子闻,有那种牵挂。”
“那条狗在说谎,或者是被人诱导下回答问题的。”
“是吗?可你之前也说放了82%的感情诉求在人类身上。”我斟酌语气,尽量柔软,不忍揭穿它的谎言。可金毛一下怒了,一口把香烟啐在地上,向后跳出一步,后背拱起,头低下,嘬唇露出獠牙朝我低沉呜咽:“那种感情不是我的,那是被你们人类绑架的感情,是裹挟在你们编造的故事里的谎言!”
我有些害怕,退后抵到咖啡馆的落地窗前,“Lucky你别激动,我不太理解你的话。所以这感情是假的?是其他被扭曲的关系?”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你是不是想说这种感情是一种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你的这种表达,我注意到你用了'裹挟'这个词,所以是想表达愤怒,提出控诉吗?”
Lucky想了想,收起怒容,屁股也放了下去,我忙又给它点了支烟。
“其实也不能怪哲学家和女医生。”Lucky用力吸了口烟吐出,习惯性地叹了口气说。
“这是你们人类的生活方式,你们用感情讲人和人之间的故事,用国家和信仰讲人民之间的故事。我也是跳出以后,做了流浪狗,才知道这种感情对一条狗的伤害。”
“感情是什么?感情是喜欢的气味,是蹭蹭走走,做做爱,舔舔毛。而不是我对你好,期待你也对我好。我跟你讲我的过去,讲我们的未来,你说希望那里都有我。不,这是假的!你知道男医生为什么要杀哲学家吗?”
“因为哲学家撞到他和女医生通奸,想杀人被反杀。”
“那哲学家为什么要杀男医生呢?”
“因为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啊。”
“你看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感情,这么极端和固化。”
“这么说就不公平了,你们鬣狗也抢母狗打得你死我活。”
“那叫争夺交配权,你们也需要吗?我们讲的是权利,你们讲的是感情。所以说感情是谎言。”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在人类的故事构架下,要履行我的义务,就是我那82%的付出。我被哲学家姨妈扔出来两个月,这两个月我想了很多,想我和哲学家,和女医生的感情。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上当受骗了,这种感情是完全依附在我的主人身上的,在他消失后成了无根之树,顷刻倒伏。”
“我告诉你,现在我是条新狗了,我的身体在流浪,我的心就是自由的。你们人类最大的问题就是有一个叫家的场所,西瓜虫一个季节还换几个藤住呢。住在一起固化伴侣靠的是什么呢?就是靠的这些所谓感情的故事。我走动起来,就不需要这些了。虽然说出来有些残忍,但我要感谢哲学家之死,他的死释放了我。男医生那一刀,将我的狗格完整地切割了出来。”
“恭喜你,lucky。”我由衷地祝福金毛。
“谢谢,在这个城市碰到你也是缘分。就跟你说这些吧,我要继续出发了。”
“好的,lucky,祝你好运。”
“当然,我就叫lucky啊。再见我的朋友。”
“再见。”